殷珏一句轻描淡写却如一块重石抛入湖面,在严正康心底掀起惊天巨浪,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似乎填满了东西,反反复复回响着殷珏所说的“是玉歆未来的丈夫”“签了契书”。
他头痛欲裂,恍恍惚惚,颤抖着问:“大公子……方才说什么?”
殷珏神色闲闲,透着慵懒,不耐再说一遍。
行舟道:“我家大公子与姑娘签了婚书,是您应下的。”
“不,不是吴商吗?什么时候成了大公子?”严正康怔忡不已,脑子里乱得更加厉害。
倒是严氏先反应过来,她阴沉着脸,道:“大公子拿那吴商做幌子,骗取玉歆婚书,是否有违道义?”
“谈何道义?”殷珏淡笑,“你们待玉歆不善时也未曾想过道义,母不为母,父不成父。更何况,我从未拿吴商做幌子,我先前有事耽搁,只是请吴商替我来求亲罢了,你们贪财慕权,没仔细看过婚书上的内容便急急忙忙地签下,从中讨要了那么多好处,现在却又倒打一耙?岂有此理。”
严氏脸色煞白一片,殷珏浅浅淡淡的单薄身形却给人泰山般沉重的压力,她滚到嘴边的话硬生生被压了下去,不敢再说。
严正康不敢相信,急急地问玉歆:“你知道要娶你的是大公子?你一直在瞒着我们?”
玉歆抬眸,眼神凉薄地看着严正康:“你果真从未把严玉歆放在心上,这个女儿对你来说只是个货物,重要的是能卖出去多少钱,卖给谁你根本不关心。”
“严正康,”吴慧从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冷冷地睨着严正康,冷笑道,“若是你认真查证一下我的身份,便该知道,我不可能娶玉歆为妻,又怎么会给自己说亲?”
玉歆福了福身子,道:“舅舅。”
“舅舅——?”严正康宛如被天雷劈中额尖,他仔细看吴慧从样貌,原本只觉得三分熟悉,如今却成了七分,那五官和轮廓,渐渐与曾经被他驱赶离开的弱质少年重叠去一块,他大惊失色,“你、你是吴慧从?”
“严老板好记性,难得还记得我,”吴慧从凉凉地说,“若不是当年你给我那一袋银子,我也不会有今日成就。”
“你、你们——”他恍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也许从一开始,吴慧从登门拜访开始,他就被权力财富迷了眼。
“那毛织物呢?!那些毛织物难道是——”严正康猛地反应过来,紧张地惊呼。
严氏闻言趔趄了一下,一阵天旋地转,被严深搀扶着才能站稳,她紧紧抓着严深的衣物,嘴唇颤抖,生怕从吴慧从嘴里听到什么令人绝望的消息。
吴慧从见他又惊又怕的模样,一声冷笑,道:“你放心,严正康,你的报应还没到,你在背后用些不入流的手段弄垮了我吴家,强娶我长姐,又将她弃之不顾,任她病死,你娶回来的好妻子,把持后院,凌虐玉歆,对她肆意辱骂,你的儿子和女儿公然羞辱于她,如今,她想要脱离严家,摆脱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却被你们反泼一身污水,说她背祖弃宗!——这些账,我一笔笔记得清楚,总归要向你们严家讨要回来!”
这些事情落入玉歆耳中,勾起她无数往昔记忆。
年幼时的严玉歆,趴在病重的严氏床头,母女二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那是个冰冷的寒冬,后宅屋顶被冷风掀翻了几块砖瓦,呼啸漏风,雪片落入屋内化成潮湿冰冷的水,一滴滴的渗落下来。管家发给他们母女的碳块潮湿,点不起来倒也罢了,可遇着火便烧起浓烟,让屋子更加没法住人。
她们又冷又饿。
玉歆瘦弱,皮肤上布满冻疮,她摩挲着母亲的手背,轻声说着:“娘亲,爹爹怎么还不来……”
过于衰老的女人烧得糊涂,苍白病态的唇一直在无意识地低喃,她哭泣着说:“玉歆,阿娘对不起你……玉歆,求你们救救我的女儿……”
可没人来救他们。
小院被风雪覆盖,等到后来,吴慧茹病得实在厉害,才有下人找了个大夫,开了药,匆匆吃过几天,没能熬过去。
玉歆不知道她的后事是怎么处理的,只知道她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站在院门口,看着紧闭的木门,不明白,为什么爹爹不肯来,就连娘亲也不回来了。
是都不喜欢玉歆,不要她了吗?
眼前画面恍惚,又变成另外的画面。
她又想起,吴慧茹常常在替她梳头时看着铜镜里两人酷似的面容,温柔地说:“玉歆,你长大后一定会是名动商邑的美人。”
严玉歆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每到这个时候,吴慧茹便会抱着她哭泣,那眼泪里有太多惧怕,她担心严玉歆会长不到那个时候,担心她会比自己更早地离开这个人世。
无论白发人送黑发人,亦或者是黑发人送白发人都令人难过。
她好像又坠入了严玉歆的情绪里,成了严玉歆。
殷珏隔着衣物,虚虚握住玉歆的手腕,将她护入竹伞掠下的虚影之中,当影子落下来的一瞬,玉歆怔了怔,周身被冷香包裹,让她有了被人护住的安全感。
殷珏对她温柔一笑。
就好像被阿娘重新抱进怀里,而这次护着她的人更加高大。
自从来了这里,她一直被殷珏护着,这原本虚损的身子也是被殷珏养好的,也许于殷珏来说,只是一件小事,但对玉歆来说,殷珏给予她的关心——无论真情亦或是假意——都值得让她放在心上。
大公子对她有恩有义。
那纸契书却也时时刻刻提醒她,剃皮去肉,两人之间的骨相只是合作关系。
殷珏低眉看向玉歆侧颜,她仍是少女模样,个头不高,只及自己下颌,粉白脸颊总算比初次见到的模样圆润了些,身段仍是单薄,若似不堪一击的柔柳,好似一阵风便会被她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