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闻书院坐落在皇城以东,白墙青瓦,高门飞檐,气度内敛,牌匾上的四个字乃是先帝亲笔提就,院子当中一棵百年的大榕树枝叶繁茂,每到夏日,半个院子都是在大榕树的阴凉之下,若从窗内向外望,明亮的日光跳跃在碧绿的树叶上,流光似金,偶有鸟雀清啼,越发显得清净幽寂。
大儒段鸿之做为先帝钦命的授业先生,一把花白的胡子,一身半新不旧的长衫,身上全无半边豪饰之物,手中时常拿着一把戒尺,眉毛似乎总是皱着,一脸的忧国忧民之色,严厉的让人生不起亲近之心来。
书院甫一落成,兰璟便被兰侯爷送到这里,与京城中大半的官宦子弟一同进学。
兰璟少有才名,这些官宦子弟即便没见过他,多数都曾听过他的名字,还都被爹娘借此教训过,虽则表面上也算和睦,实则对他都并不服气,这种不服气在段鸿之的偏爱之下越发明显,几乎都选择了对他敬而远之。
因此回想起来,在书院的那段日子,他过得其实很是寂寥。
幸而他从几岁的时候便习惯了这种寂寥,也就不觉得什么。
那日也是这般一个宁静的清晨,兰璟早早到了书院,坐在了自己那个稍有些偏后的位置,坐下开始温书,不多时,便见段先生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约莫不过五六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名叫谢思鱼,乃是容王嫡女,也是唯一的女儿。
兰璟初初见到谢春秋时,只觉得这个新来的小姑娘名字讨喜,长得讨喜,对于她头上顶着的容王府小殿下的身份,虽则也有些诧异,但并未多想。
他父亲虽对容王有些作为并不赞同,但对于世人时常冠之的‘奸王’二字,却从未出口。
段鸿之与旁人却明显不是这般想的。
因她眉尾那颗小痣,不少人称之为妖邪之相,段先生不喜她父亲,对她也诸多苛责,时常罚她留下抄书,然这位小殿下也并不是什么好惹的,对先生所授常有自己的高见,还要辩上一番。
他虽偶尔也觉先生所言的道理并不成道理,然并不会想要去同先生理论,唯有谢春秋,一口童稚之音非要同先生分个是非高下,而且口齿十分伶俐,段鸿之往往只得按捺火气,继续罚她抄写。
有一次散学之后,兰璟听见她与前来接她的管家抱怨,说“段先生今日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不过反驳两句,他便又生气了,本女子都没有这般容易生气,所以我觉着,先生比女子还要难养。”
而管家低声劝解她一大堆,她似乎是听的不耐烦了,索性揉揉肚子“我饿了。”
兰璟在身后听到,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他后来不时帮着谢思鱼抄书,也不知那小姑娘最后有否发现,然而兰璟不知道的是,当时小小的谢思鱼,以为那是田螺姑娘做的。
可惜这样的日子也并未持续多久。
他一直知道这小姑娘脾气稍有些大,却也没想到有那般大,听到有人罔议王爷与王妃,直接将匕首插到人面前的桌子上,吓哭了人家,段先生大为光火,叫来了王府的管家,而谢思鱼并无丝毫悔改之意,昂着头走出了书院,从此再未回来。
那之后,兰璟又过回了他清寂的求学生涯,一直到他离开墨闻书院,再也没有见到那身着红衣的小小身影。
关于王府那位小殿下,兰璟倒是偶尔也听到她的消息,多是她如何胡闹,虽则其中的大部分,兰璟并不觉得荒唐,而是觉得好笑,但他不知那位小殿下如今长的多高了,可有继续读书,是否还是爱穿红衣,长成了什么模样。
直到那年春日湖上,兰璟乘船游春,本自在画舫之中抚琴,这时小厮进来送点心,便听到纱帘之外‘哎呀’一声。
小厮当即喝道:“谁?”
兰璟起身,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伸手拂开层层素白纱帘,他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扒着船舷,仰头看着他。
湿漉漉的乌发贴在她白皙的脸上,有水沿着脸颊滑下,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如同湖水,盯着他一眨不眨,仿佛看走了神,长眉浓秀,眉尾缀着一颗小小的红痣,有水光映在脸上,摇摇晃晃的,十分潋滟。
他有些恍惚,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要问她是否是容王府的谢思鱼。
可冒然去问似乎有些唐突,两人又对视半晌,他方才斟酌着开口“你……”
这个‘你’字去仿佛惊扰到了眼前人,只见她忽然回过神一般,将头向水里一钻,倒真似一尾鱼一般消失在了水面。
兰璟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望了好久,直到小厮凑过来询问,他方才放下纱帘,淡淡道了一句“无事。”
小厮不信“可方才明明听到那边有人声!”
兰璟坐回到案前“只是一只鱼罢了。”
那之后兰璟知道,当年的小殿下,她出落得明艳生光,还是爱穿红衣,虽不知长高多少,但水性的确不错,身手很好。
再见面,便是老王爷去世之后了。
玉梁战败,满朝大臣的指责铺天盖地指向容王府,指向那个半生征战,而今鬓发霜白的容王,他虽在朝堂,却也无法阻止人言,不多久后,老容王病逝,皇上下令厚葬,从那以后,那位曾经的小殿下,便成了名正言顺的容王殿下。
那一年的中秋夜宴他参与筹办,所以早早的便在参宴名单中看见了她的名字。
却早已经不叫谢思鱼了。
兰璟那时官拜礼部侍郎,甫一露面,便看到谢春秋百无聊赖的坐在那里,身侧宫灯丛丛,暖色的光照在她脸上,比起上次在湖上见她,眉眼间似乎少了几分轻快,眸子却依旧明亮。
他只来得及匆匆瞥了一眼,便有几位大臣上前搭话,好不容易应付完,皇上也便来了,兰璟坐在那里,也非故意,但总会不经意的向她的席位看上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