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魏宣烨很快就提着药箱赶到。
血腥味挥之不去,隔着重重帷帐,依稀可见女子苍白的脸色,魏宣烨垂眸,转向一旁脸色凝重的谢絮道,
“回陛下,公主是动了胎气,有小产的征兆。”
此话一出,跪在地上的顾仙韵便软倒在了地上,脸上血色全无。
谢絮满脸阴沉。
魏宣烨顿了顿,继续道,
“还好公主服下的毒物不多,并未伤及龙胎之根本,待微臣开几服安胎的药方,好生将养几日,想必便无大碍了。”
顾仙韵颤栗不止。
她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她是在桂花糕中下了堕胎的药物,可分明不会这么快就起效才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容凤笙会出那么多的血,真是见了鬼了!
再看那躺在榻上的女子,气若游丝,垂下的指尖苍□□致。
满头青丝像是流水般泻在枕上,引起人的怜惜之情。
顾仙韵牙关紧咬,正要说点什么。一脚裹挟着凌厉的气势踹来,顾仙韵仰面倒在地上,发髻散乱,头上戴着的海棠朱钗掉落在地,像是一滩血泪。
她疼痛难忍,艰难地爬起,跪倒在谢絮的脚边,眼泪顷刻间就滚落了出来。
顾仙韵颤声道,“真相未明,陛下就要定臣妾的罪了么?陛下为何就这般维护于她,她分明已经背叛了陛下!臣妾不服!\"
此话一出,龙袍男人周遭的温度徒然变得阴冷,阖宫之人纷纷下跪,大气都不敢出。
谁知道,一个没有名分的公主,竟然也能惹得陛下大动肝火,这般对待这如花似玉、才蒙圣宠的顾家贵妃。
原本顾仙韵承了龙恩,大家都以为宫中的局势要变了,可如今看来,这个贵妃,原来与从前那静妃与妙妃,别无两样,不过只是个摆设!
便是止喜都暗暗叹了口气,或许只有从未得到过,才是最好的吧。
魏宣烨清冷的双眸静静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耳边嗡嗡作响,顾仙韵惶然抬眸,男人坐在榻边,轻轻握住了女子葱白的指尖,眸底满满的紧张与心疼,都写得明明白白,顾仙韵心中倏地绞痛,死死盯住那女子的脸,见她长睫一抖,缓缓地睁开了眼眸。
二人眸光忽地相撞。
顾仙韵无比清楚、明白地看见容凤笙眼底。
一抹淡淡的同情与悲悯。
顾仙韵怒不可遏。
为什么,为什么就算这个女人对陛下的爱意弃如敝履,他还是这样地在意于她?她只是稍微蹙眉,陛下便恨不得将全天下都捧到她的面前?就因为她肚子里怀了种?
但那到底是龙种还是孽种,犹未可知!假山那次,顾仙韵无比地确定,就是太子与她在……
顾仙韵就要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却忽地被一道轻柔的声音截下,
“顾妹妹不适合待在宫中,陛下觉得呢?”
顾仙韵脸色唰地惨白。
“你想怎么样?”
谢絮口吻寡淡,把玩着她精雕玉琢的五指。
“陛下,”容凤笙轻轻抬眼,手腕一动,指尖从他的掌心抽出,“将她送出宫去吧,我不想看见她,”
谢絮手中落空,脸色有些不好。
顾仙韵恨得切齿,忽地吐出两个字。
“妖孽。”
\"你说什么?\"
谢絮霍然转身,鹰目冷冷盯着少女。
顾仙韵满面狼狈,却是仰着下巴,恨声道,
“此女必是妖孽,蛊惑人心秽乱后宫,陛下若不尽早除去妖孽,将来必定为其反噬!陛下一世英名,当真要一意孤行吗?”
“陛下就不怕,大成基业尽数毁在她的手中?!”
谢絮烦躁地蹙起眉心。忽地扬声道,
“来人,将贵妃送去大菩提寺,好好修身养性。”
顾仙韵不可置信。
她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姐姐,亦是这般,因为这女子的一句话,就被哀帝所厌弃,落到不得不落发为尼的地步!
震惊之后,便是巨大的怨恨与不甘,几乎将心脏挤爆,顾仙韵的肩膀被几个羽林卫按住,动弹不得,她面色狰狞,破口大骂,
“妖孽!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你不得好死!”
只是,她还没咒骂几句,便被堵住了嘴巴,直到人彻底出去,容凤笙的眼睛才融融看向谢絮,“陛下就这么舍得将人放走?好歹尽心服侍了陛下一晚。”
谢絮正剥着橘子,修长的手指耐心细致,一点一点地撕去那些纹路,他眼都不抬,薄唇一掀,淡淡道,
“这不是遂了你的心愿么?”
橘瓣递到唇边,容凤笙一顿,张口吞了,谢絮的嘴角带着些笑,忽地俯身下来,浓烈的龙涎香气将她包裹。
“谢琼服毒自尽了。”
容凤笙瞳孔骤缩。
为她的反应感到满意,谢絮笑意愈深,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五指缓缓地握紧,“你不必再多想别的,安心养胎,朕绝不会亏待了你。”
容凤笙合上眼,喉咙中满是酸涩滋味,上下不得。
在她榻前站了一会儿,谢絮转身离去。
直到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容凤笙这才剧烈地咳嗽出声,对着痰盂,将那些酸水全都呕出。
一道清冷的嗓音忽地响起道,“恭喜公主,又除去一个对手,陛下对公主的宠爱,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微臣钦佩。”
抬眼一看,果然是那顶着一张死人脸的魏宣烨,容凤笙抽抽嘴角,就当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用手帕细心地擦着嘴角,“你怎么还没走?”
魏宣烨道,“还得帮公主收拾残局。”
他指了指地上那盆血水。
容凤笙捂住鼻子,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而后才淡淡出声,“我以为魏大人心肠通透,却不知原来也是会被迷了眼的,在我看来,谢絮可不是在意我,他在意的,不过是肚子里这个‘孩子’。
若是男孩,去母留子这种事,他不是做不出来。”
“若为女孩,我们母女,都将没命。”
她嘴角噙着笑意,“没有男人可以忍受这样的屈辱,他不过是怕我害了他的皇儿,在我跟前演戏呢。”
“太医令同为男子,不是最清楚不过了么?”她眼波流转,明明没有刻意的引诱之意,偏偏叫人想入非非。
魏宣烨袖手而立,笑了笑,衣襟上的莲纹如其人,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公主这话,可是折煞微臣了。微臣区区鄙薄之人,怎么配得上娘娘这般的奇女子?”
奇女子三个字,他咬的颇重。
容凤笙哼笑一声,不跟他打机锋。
“本宫乏了,劳烦太医令收拾一番,便退下吧。”
她转身过去,盯着墙壁开始出神。
这个孩子,子虚乌有,不过是,她跟太医令之间的一场交易,亦是防身保命的一个手段。她体质不易受孕,容凤笙也是后来才从魏宣烨这里得知的。
但是,只要有这个‘龙种’在,谢絮便不会碰她,他子嗣单薄,几乎是急切、迫切地需要一个孩子。
想到这,容凤笙又是冷笑一声,谁知道这偌大的宫廷之中,一个对谢絮忠心耿耿的也没有,不过是,从大菩提寺带回来的几本医书孤本,便将这看似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魏太医收买了。
容凤笙忽地蹙眉。“魏大人,我想问,你这样帮我,到底所求为何?”
她坐起身来,魏宣烨果然还没走,正半跪在地,低眉敛目,白皙修长的手里捏着一张手帕,细细擦拭着地上的血渍。
闻言,魏宣烨动作一顿,静静盯着地面。
所求为何呢?
他的父亲死在皇权之下,浑身血淋淋地、惨死在幼小的他面前,从那时起,魏宣烨便知道,所谓人命,对于这些当权者而言,就是狗屁。
魏宣烨不关心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谁,姓容也好,姓谢也罢,他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人活一世,也只有这一世可活。
魏宣烨是个实打实的医痴,钱权美色,无一可以令他铤而走险,背叛谢絮。
直到容凤笙提出,事成之后,可以为他建造一个专门的医药蜀,还提供珍稀的药材,供他取用,甚至是先帝留下的那些丹方,都是举世难寻之物,不乏专克疑难杂症的,魏宣烨对此十分感兴趣,遂爽快地答应与她合作。
魏宣烨抬起眼,勾了勾唇,眸光依旧清冷。
嗓音却有几分恬淡,“公主但请放心,微臣保证,公主这一胎,必一举得男。”
容凤笙有些惊讶,原来这个人也是会笑的。
不过有他这句话,她也放下心来。
遂重新躺了回去。
魏宣烨半跪在地,继续擦拭那血渍,头顶上的人却没有了声息,似乎正在闭眼小憩,她的头发很长很长,从枕直流泻到他的手背之上,那冰凉如绸缎般的触感,足以令人上瘾。
魏宣烨半阖眼。
他指尖微动,小心地拈起一绺青丝,那根根分明的发丝却像是一尾游鱼,悄然从手心溜走了。
香炉中烟气缭绕,柔美的嗓音徐徐响起。
“退下吧。”
冬至转眼就到。
一个消息却是如同一枚重磅炸.弹,在京城炸开,令不少人寝食难安——
太子琼并未身死,天牢之中有其同伙,连夜将太子琼救出,一行人逃窜到了即墨城,与梁王世子谢星澜会合。
而那梁王世子,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爽快地将五十万大军的兵权拱手相让,并举行了盛大的放权仪式,将帅印恭恭敬敬地,交到了谢玉京的手上。
谢絮大怒,斩了十数人,却终究是于事无补。
翌日,废太子的诏书传遍宫门内外,谢玉京率领反贼,一路势如破竹,直逼帝都。
冬夜,皇帝为即将生产的温仪长公主请了道士祈福,摇铃祭天,一片昏昏的祝祷声中,
却有一封急报传来,直达皇帝的御案之上!
大军压境,为首者,正是废太子,谢琼!
皇帝焦头烂额,急忙下旨,召集众臣汇于御书房,商讨退敌之策。闻说这支军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太子琼手腕之铁血,治军之严明令人慨叹,而更加让人感到骇然的则是他们对待不降者的手段,残忍到令人发指。
于是这支叛军一路攻打下来,所过之处,莫不归降!
此外,一封奉天讨谢絮檄,也辗转到了谢絮的手中。
“这个逆子!”
男人脸色阴沉,大掌用力紧攥,信纸如同雪花般洒落,他额间青筋直跳,看向墙角的宝剑,眸中杀意毕现。
商议之后,有臣子提议,叛军来势汹汹,不如即刻启程前往行宫,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想必叛军暂时攻不进来,可以暂时避避风头,等待梁王援军。
谢絮沉吟,此时,程如晦正率领羽林卫护卫皇庭,争取脱身的时机,忽有人推门而入,大汗淋漓。
“报!”
他声线颤抖,“陛下,东华门被人提前围堵,水泄不通,程将军正率羽林卫与之死战,我们的人根本没有办法出去,便是探子也进入不得……情况不利啊陛下!”
臣子大惊,“是何人?难道宫中,还有叛军内应?”
“是——丞相大人!”
“荆幸知!”谢絮恨声,这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狗,谢玉京能够从诏狱中脱身,想来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谢絮缓缓坐回龙椅之上,手指抓着扶手,倏地低沉出声,“他昔日反大兴,今日反朕,焉知来日不会再反?!我之今日,便是谢琼之来日……”
长生殿。
容凤笙于一片嘈杂声中惊醒了过来,下意识要摸旁边的襁褓,却是摸了个空,她大惊坐起,往帐外看去,却看到一张妩媚的脸。
谢清莺饮了口茶,轻哼一声道,“乱军就要攻打进来了,还不逃命,等死呢?”
睨着容凤笙有些苍白的脸色,谢清莺心下沉坠。那些乱兵可都是刀口上舔血的玩意儿,届时攻进,可不管这位公主与那太子有什么……谢清莺在军中待过,深知里头鱼龙混杂,即便是有军令,那些狂徒杀红了眼,哪里还顾得上许多,轻则一刀将她毙命,重则……自古以来,叛军掠城,那些被活活糟践死的女眷,还少吗?
末了只需道一句不知这是温仪公主,或是直接将尸体处理了,只对上说寻不到踪迹,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没有什么办法。
“小皇子呢?”
容凤笙却冷声问道。
谢清莺眯眼,“又不是从你的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么紧张做什么?”
容凤笙抿唇不语,只盯着她不放。被这么一双眼眸盯着,谢清莺招架不住,只得低低道,“今日一大早,就被羽林卫带走了。你的宫女非要跟着保护小皇子的安危,便一起被带走了。眼下应当是在永兴殿中,我皇兄……亦在那处。”
容凤笙立刻翻身下榻。
谢清莺一把扯住她,“你知道他们是累赘的吧?!你知道的吧。”
她眸中那股烟霞般的艳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残酷与冰冷,
她盯着容凤笙的眼眸,狠狠道,
“狠心一点。跟我走,只要保住了性命,来日,未必没有卷土重来之时!”
容凤笙深吸了口气,一把挥开她的手,眸子亦是冷漠如冰,“当初不是你提议,要拿这个孩子当做筹码吗?”
谢清莺默了默。
她低声道,“我知道顾仙菱的下落了,眼下,我们有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她说的是——容念衣?!
容凤笙一把扯住她的衣领,“你什么意思?!”
难道念衣与仙菱出事了?!
“温仪公主,眼下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谢清莺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襟,挑了挑眉,“走还是留,公主这般聪慧,想必不会拎不清吧?”
容凤笙缓缓松手,不愿再多看谢清莺一眼,脸色漠然,与她擦肩,“谢清莺,你我不是一路人,我们的合作,就此终止吧。”
在她将主意打到念衣身上的时候,容凤笙就知道,她与谢清莺,永远都不可能殊途同归。
谢清莺在她身后厉喝,
“好,好,你要去救他们,那你就去!”
“真是天真!我怎么会奢求你帮容繁衣报仇,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适合做这种事!”她的声音隐隐带上了哭腔,尾音亦是有几分颤抖。
容凤笙顿下脚步,一字一句道,“若是,我连我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那么,我与那些迫害了繁衣的畜.生,又有什么区别?当初,你挟持仙菱和她腹中的孩子,借以威胁繁衣的时候,你说那个时候,繁衣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我如今,不过是做了与他一样的选择。”
谢清莺重重一震。
她哑声道,“我以为公主早就将我当成了自己人。”
“当初你与繁衣他们一起,他也将你当成是自己人的,不是吗?”
谢清莺无话可说了。
她后悔了。
可是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后悔又有什么用呢?那个她深爱的男子长眠于棺椁之中,再也不会醒来了。
谢清莺垂在身侧的手指不住颤抖,半晌,她低下头,匆匆走到容凤笙面前,将什么塞进她的手中,
“你……去吧,可至少,把脸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