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瀚文选的剧场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剧场,只能容纳二百人的剧场。此时剧场里没有演出,他坐在第一排的位置看工作人员测量舞台。
林春儿进门后与他打了个招呼,而后坐在他旁边。
乔瀚文似乎没有讲话的兴致,只是拿着剧场平面图在思索。
林春儿喜欢剧场。
几年前她甚至发起过一个“到剧场去”的活动,那个活动将导演、演员、观众链接在一起,讲了剧场演出带给他们的人生顿悟。
戏剧与电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表现形式,电影更易流传,而戏剧更易被震撼。
“小剧场话剧啊?”林春儿终于开了口。
“嗯。”
“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投钱,不想投太多。”乔瀚文讲话虚虚实实,林春儿也看不出真假。她兀自拿出那本子又看了一遍,乔瀚文的这个本子讲的是一个人从生到死的故事。里面涉及亲情、爱情、友情、生存和死亡。历时三个半小时。这个时长的话剧,又只有一个演员,太过考验剧本的精彩度和演员的水平。
“这个本子目前没写出层次感。”乔瀚文偏过头来看她:“我希望它的层次感分明一点,情绪定调更清楚一点,台词更有深度一点。这么说吧,如果我要死了,这就是我的谢幕之作。”
林春儿眉头皱起:“你说的什么话?甲状腺癌就能死了?”
“我打个比方。”乔瀚文唇动了动,头朝林春儿靠近,嘴角扯出一抹坏笑:“这么担心我死啊?”离的近了才发现,林春儿的眼睛里有一个很好看的世界,以及还不错的自己。
林春儿将头向后仰,离他远一些:“注意影响啊。”
“林春儿。”
“干嘛?”
“我不会死,你别担心。”
“打比方也不能这么打。”
“荤素不忌,生死不忌,百无禁忌。”
“胡说八道。人活一世总该有敬畏心,又不是百鬼夜行。你为什么想演这个?”林春儿偏着头问他。
乔瀚文伸手从林春儿头上捏下一瓣黄花,林春儿侧了侧头,而后坐到另一个位置上,与乔瀚文隔了一个位置。
乔瀚文伸手扯过本子,而后几步跳到舞台上,走到最里面的位置:“舞台不会有太多的灯光、道具、背景,整个故事应该从这里开始。”
乔瀚文伸展双臂,闭上眼睛,他入戏了。
林春儿看着他,觉得他当真是为戏而生的。哪怕此刻在这简陋的舞台之上,没有灯光,没有道具,他的神情也足够拍一张海报了。
乔瀚文这样的人究竟走过什么样的来时路,又终将去向哪里呢?林春儿头脑中突然有了这样哲学的问题。
她看乔瀚文的目光充满探究,乔瀚文呢,干脆当她不存在。他在舞台上走着,口中念念有词,像一个疯子。
林春儿看他走来走去,倒也有趣。她好像有了一点灵感,知道那本子该怎么改了。就改成“乔瀚文”风格的本子,他时有冷静、时有狂热、时有阴冷,这些都是属于他的命运的递进。
她拿出本子和笔记录一些灵感。
林春儿很喜欢这样全新的尝试,写剧本跟写专题、写文章又有很大不同,她甚至觉得自己拓宽了专业的宽度。
她也沉浸进去,甚至没发现乔瀚文站到她面前。
乔瀚文看着林春儿的钢笔飞快的写,他从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有一支很厉害的笔杆子。她大概不知道,当她全情投入一件事,周围的一切都会显得黯淡,只有她在发着光。
他坐在林春儿身边,想起王医生对他讲的话,王医生说:“你得顺从自己的心意,正视自己的念头,不能一味逃避。”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偿所愿,看开,放下。”
心理医生一般不劝人的,心理医生总是倾听,让你发泄情绪。他的解决方案就是让你掏空情绪。
乔瀚文不在乎这些,在他有生之年的剧本里,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了。他演过那么多戏,那么多人的人生都沉淀在他的身体里。所以他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
林春儿将灵感写下,这才发现乔瀚文不知坐了多久。
“我想起第一次见你。”林春儿突然说道:“我当时想,这个戏痴怎么不会做人?我在办公室里为你们挪座位,你就想冷眼看着。”
“我是客人。”
“可你也是男人。”
“我又不是你男人。你如果是我女人,只管躺着,什么都不让你干。你体验一下吗?”剧场里有一些幽暗,工人已经去测量过道了,乔瀚文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
“你有没有恋爱过啊?我说的不是床伴,是真正的恋爱。”林春儿指着那剧本:“你看这里,生离死别的爱,痛彻心扉。”
乔瀚文紧抿着唇,不回答林春儿的问题。
“你一定也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没能得偿所愿,所以...”
乔瀚文突然起身吻住了林春儿,他的嘴唇冰凉,霸道不容推脱。林春儿愣了一秒,而后用力推他,可乔瀚文紧紧锁着她,不许她逃。
林春儿的嘴唇柔软,一如她的心肠。乔瀚文看到她眼中的慌乱和愤怒,突然很心疼,他放开她,林春儿手快,回手甩了他一个巴掌!
那一声清脆声响,惹后面的工人回头。可座椅很高,刚好遮住林春儿,他们看不到刚刚发生什么。
乔瀚文用手掌抹了把自己的脸,眼中闪动泪光。
他很痛苦。
他觉得是自己自作自受。他明明拥有一切,可还是不满足。他必须要看心理医生,必须要吃药才能遏制自己去死的念头。
日复一日,不堪其扰。
他们都不讲话。
林春儿站起身来,她很愤怒,但她没有再发作。她只是冷幽幽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那个小剧场。
乔瀚文生病了,他在挣扎。林春儿太熟悉这样的状态了。她不能跟他计较。但她也不能因为他生病了就把自己献给他。她站在剧场外,看着眼前的躁郁夏日,这是一年中最热的光景了。再过十几天,早晚有些凉,秋天就要来了。
她站了很久,又走回剧场,乔瀚文坐在第一排,双肘支在膝盖上,一动不动。林春儿走到他面前,看他抬起头,他脸上是滂沱泪水。他不能跟她说,曾经有一个很好的姑娘死在了今天,死在了夏天。他谁都不能说。他不想说。
折磨了他那么多年,他却什么都不能说。
他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王瑾身上,他恨她,折磨她。无非是恨自己,在年轻的时候没有打破世俗放弃一切的勇气。
那之后,遇到所有的人都像她;遇到所有的人都不是她。他被愧疚淹没了。
林春儿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
她真正看懂那个剧本了,剧本里凄美的爱情,生离死别的爱情。她不需要再问他什么了,她知道了是什么让他变成了今日的他。
她静静陪他坐了很久。她其实很想建议他找朋友聊聊,他总该有一两个朋友的。可想了很久,都想不起谁是他的朋友。林春儿偷偷问二倩:“你做了乔瀚文这么多年粉丝,可知他私下是否有好朋友?”
“都是君子之交。”
林春儿只能偷偷找王瑾,将定位发给她:“Joe在这里,他哭了。我觉得他可能需要人陪着他。”
“好的。”每年的今天都很难度过,王瑾缓慢走下楼,自己开了车。她的康复训练做的好,时至今日,已能自主行动,只是动作慢一些。她坐在车上很久,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躲不过的今天。
她到的时候已是一个小时后,乔瀚文一言不发,也不与林春儿道歉。林春儿见王瑾到了,便站起来:“我走了。你保重。”
乔瀚文站起身随她走到剧场门口:“林春儿。”
“嗯?”
“好好帮我改本子,谢谢你。”
“好的。”
“你不问我刚刚的事?”
“不重要。”
“抱歉。”
一个吻到底重要不重要?重要的。那是在林春儿意料之外,并且她不喜欢。但她也不打算与他再做讨论,那没有意义。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宋秋寒,是她疏忽大意了。林春儿现在对异性渐渐有了距离感,宋秋寒并没有要求她这样做,可她就是会这样要求自己。
她走了,测量的工人也走了,只剩下乔瀚文和王瑾,孤零零的。王瑾颓然靠在椅背上,喃喃说道:“从我家到这里,驱车十九公里。这一路我都在想,你千万别有事。可我到了,看到你和林春儿安静的坐在这里,又觉得自己刚刚的担心真是太过多余。”
“Joe,我嫉妒林春儿。为什么你坐在她身边会那么安静,为什么在其他人身边就要那么残忍呢?”
“但我也很开心,终于能有一个人让你平静下来了。我还记得之前的每一年这天,你我都要扒一次皮。你不肯放过自己,也不肯放过我。”
“是不是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能重生了?”
乔瀚文的沉默在王瑾意料之中,她叹了口气,伸手拿起那沓剧本:“就是这个?”
“嗯。”
“林春儿什么时候能改完?”
“不知道。先进行舞台设计吧。”
乔瀚文想起林春儿甩他那巴掌,真狠。他和王瑾走出剧场上了车,将头脸露出来,王瑾才看到他脸上的轻微红肿:“过敏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