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父母就在下村住,应该是可以把她接下去住的吧?”
还没到冬天,山上已经冷到连胜牙齿都在打颤,这还是她穿着防寒服后的结果,她不知道厉泰升在这里住的那大半年是怎么过的。
“你看那边。”
少年一指瓦屋后莽莽雪山里的一座,“那是缅茨姆。”
连胜来之前已经简单看了一些介绍,知道缅茨姆的意思是“神女峰”,和旁边的“五冠峰”一样,属于神山的上峰之一。
“莫拉那个方向的屋子,可以直接看到缅茨姆。”少年的眼神多了些什么,那是连胜不能明白的深沉。
“我的波拉,灵魂在缅茨姆。”
“什么?”
连胜是真没听懂。她只知道波拉是爷爷的意思。
少年脚步沉稳地领着连胜下山,不紧不慢地解释着这边的一些习俗。
因为宗教习俗的缘故,这边神山的几座山峰都不可攀登,无论是地质学家、植物学家还是气象学家的考察,往往都会被当地居民和喇嘛阻拦在山下,以免神山和神湖被玷污。
星落的徒步路线这么困难,有很一部分原因是当地人不准修路,特别是前往神湖、神瀑和神山的路,连修路都对这里的“神灵”是一种冒犯。
但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转山。
在当地传说里,星落是人死了以后来取天堂钥匙的地方。
星落村的神瀑、神湖、神山,徒步走完这三个圣地,完成一圈或多圈的旅途,就是一次完整的“转山”。
很多人在神湖就会失去了体力,等到达神山时,已经没有了下山的力气。
少年的爷爷在十年前得了绝症,他决定在死亡前完成这次朝圣。最终他得偿所愿,留了在缅茨姆(神女峰)上。
“我们这里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少年说起自己的“波拉”,表情像是看淡生死后的老叟,“反正是要死的,死在圣地,可以洗清一生罪孽,是他们的造化。”
“莫拉说要陪着波拉。”
小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她不会下山。”
连胜脚步一顿,蓦地回头。
远处的雪山像一位安详的智者,默默地仰望着星空,等待着一批又一批去瞻仰他的人。
《蛮战》的故事里,蛮战士的终极目标是获得“圣山祝福”。
成功的人,会成为最强大的战士,铸就不屈之魂,受到众人爱戴。
失败的人,会成为神山上的英灵,引领和庇护者自己的后人,帮助其中的勇者完成“祝福”的试炼。
《巅峰之上》的故事里,男主角一直在寻找着一座雪山,那座雪山可以帮他实现他的夙愿,找到消失的女朋友。
连胜很确定厉泰升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更不是一个会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传说”里的人。
厉泰升的“雪山情节”到底是什么意思?
又为什么要这么写?
***
“我从上大学起,就喜欢徒步旅行。”
温暖的藏舍里,厉泰升和向导扎西顿珠说着自己与阿布的相识过程。
扎西顿珠的手里握着一串佛珠,他宽大的藏袍里别着连胜给她的录音笔。
“我第一次来星落时,错误的估计了自己的实力,在冰湖那边体力到了极限,差点出了事。是阿布帮了我,找到村里人把我抬了回去。”
厉泰升说起往事。
“是,湖那边的路很难,有一个1000多米的海拔落差,经常有人在那边突然出现了强烈的高原反应。”
作为向导,扎西顿珠很快就明白了厉泰升说的是哪一截路。
神湖的路,是对人体能和意志的考验。
在茂密的森林里面,只有一条忽隐忽现的爬坡小路,穿过森林便是一个草甸悬崖,再翻越一段石头堆,上升1400多米的海拔落差之后,才到达传说中的神湖,一路上甚至看不到一个同行者。
在如此环境之下,若没有坚定的意志,很容易迷失在丛林里,亦或坠落于悬崖下,第一次徒步就去那边,是太冒险了。
“那时候我并没和阿布怎么多接触,我已经晕了。临走前,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我托人给他留了一些钱和东西。”
厉泰升其实已经记不清当年的具体情况了,毕竟那时候无论是他还是他的朋友、导游都吓坏了。
“等第二次来的时候,我就有经验了。为了保存体力,也为了更快适应高原反应,进山时我请了人运送行李。也是那时候,我偶然发现帮我扛行李赶骡子的少年,就是在湖边喊人来救我的那个人。”
“所有的缘分,都是佛祖的安排。”
扎西顿珠是佛教徒,肃然叹道。
“缘分吗?”
厉泰升惨笑了下,“如果你知道之后发生的事,也许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我们的第一次相遇,我给阿布留下的钱,让他有了出去读书的底气。”厉泰升每每想起这些,心头唯有怅然。
“第二次相遇,我因为第一次的缘分,请了他当了我的伴游,雇佣了他一个多星期。”
“为了鼓励他走出大山继续读书,在那一个多星期里,我和他介绍了很多有关外面世界的事。我告诉他我来自魔都,那里是个很少有雪的城市,我给他看了东方明珠和外滩的照片,告诉他大城市灯红酒绿,有很多的机会。”
厉泰升苦笑,“第二次相遇,我除了给了他钱和东西,还给他留下了一些刻意美化过的奢念。”
他只告诉阿布一定要好好读书,读书才可以不靠出卖劳力赚钱,但却忘了这种偏远山区的师资力量,也许一整个高中都没有几个人能上大学。
他只告诉了阿布外面的大城市有很多机会,却忘了告诉他有很多人,努力了大半辈子,最后都没办法留下来。
他为了鼓励他而描绘的美丽世界,是“厉泰升”的起点,不是他的。
“等我第三次见到他时,是在派出所里。”厉泰升的手臂微微颤抖着,“其实我是先见到了他的人。但那时候我没认出来……”
曲比阿布是少数民族,他的全名很长,包括了父亲的姓氏和名字,还有母亲的姓氏,在星落村时,为了方便,他都是喊“阿布”的。
他并不知道身份证上的名字“曲比阿布”是这个少年,也不知道那个面目全非的年轻人就是那个阿布。
连胜直面回忆的惨烈,是因为她认出了“迷路的雪”。
厉泰升直面回忆的惨烈,却是因为他一开始根本没认出。
“那时候我去派出所做笔录,处理阿布的后事。”
厉泰升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依然能感受到自己看到那张身份证照片时的战栗和自责。
扎西顿珠听到“后事”时,“啊”了一声,手里转动的佛珠停了一瞬。
厉泰升的同情廉价而短暂,在自以为将一个山区少年“引上”正途后,就没有再关注这个少年的未来。
甚至在潜意识里,他都不太相信这个贫困而内向的少年可以走得这么远。
但那个少年真的走出来了。
没一会儿,扎西顿珠念起了经,重新转动佛珠。
“我是没认出他,却说我不认识他。”
厉泰升便在那低喃的颂佛声中缓缓开口。
“我撒了谎,所以遭到了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