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顿珠将录音笔还给连胜之前,其实连胜已经靠自己找到了很多答案,只是有些事情还需要佐证。
听完录音后,很多连胜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都已经明白了。
扎西顿珠作为一个局外人,当然不知道连胜和厉泰升之间有什么矛盾,但他和两个年轻人都相处过,很希望这对年轻人的感情不要出什么问题。
“那个年轻人一直很痛苦。”
这个汉子有着一副粗犷的长相,心思却格外的细腻,“坏人的心是麻木的。坏人不会痛苦,好人才痛苦。”
没有人比连胜更了解这一点。
离别藏族阿妈后,连胜在下村口的客栈住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连胜跟随《蛮战》里主角的脚步,一点点走遍了书里出现过的每一个场景。
在星落村徒步非常辛苦,但对连胜来说,更辛苦的却是忍不住去想厉泰升和阿布。
时时刻刻接触到有关“迷路”的事情,连胜每一天都在和自身的精神做抗争。越是心疼阿布,她的情绪就越发低落;而越是思念厉泰升,她就越头痛欲裂。
她明明那么想念他们,可老天却像开玩笑一样,逼着她的身体对她的大脑说:“不,你不想。”
最痛苦的时候,她学着当地人一样,将自己的头伸到了天书神瀑下,任由冰冷刺骨的雪水冲刷她的脑袋。
只有那一次,她没有和之前很多次一样吐出来。
之后,每当她逼着自己去正视这一切时,就会用神瀑的水刺激自己。
冰冷的水流压抑住了那些眩晕,让她暂时能去回忆那些与厉泰升相识的细节,回忆他在热恋时的欲言又止,以及面对她时超越一般恋人的宠溺和爱护。
在一遍遍地“洗礼”中,在喇嘛们挂起经幡的梵音中,在连胜围绕着“阿布”的足迹一遍一遍地寻找着他的过去中……
连胜想起厉泰升时,再也不会将他和阿布最恐怖的样子重叠在一起。
仿佛《蛮战》里写的那样,当一个人能正视自己内心的恐惧,接受它而不是害怕它时,心魔自然就会褪去。
***
神瀑下。
再次见到连胜,厉泰升像是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连胜说不出话,仿佛他看到的不是真人,而是一道幻影。
他和木头一样杵在路边,挡住了不少“朝圣者”的路,最后还是被连胜像牵牛一样牵到了瀑布旁的巨石下。
“只有尊重自然,爱护自然者,方能和自然和谐相处;人若一心与自然为敌,只欲征服自然,则必将以灭亡告终。”
石头上的字迹还和厉泰升上次被困在这里一般,鲜红而深刻。
“对不起。”
厉泰升的手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连胜的,只能嗫喏着吐出一句道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
连胜拉着厉泰升,在大石头下席地而坐,随手把玩着厉泰升的右手。
和几年前相比,厉泰升的手变得粗糙而厚实,指甲因为这段时间的折腾略有些长,指甲周围还有很多倒刺,就和很多当地人一样。
“因为我,才让你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厉泰升一直没敢看连胜的脸,他低着头,看着连胜把玩着他的手,“如果没有我怂恿阿布走出大山……”
“那阿布就永远看不到大山外的世界,也写不出《蛮战》。”
连胜重重捏了下厉泰升的指腹,打断了他的自责,“在任何时候,劝别人去寻找更好的生活都不是错误。”
“可要是没有我,也许阿布还活着。或许去不了魔都,或许会辍学,但也能像山里这么多小孩一样,按照祖辈的习惯生活下去。”
厉泰升每每看到“缘分”这个词时,首先想到的不再是美好的宿命,而是纠缠不清的因果,“我们认为的好,就真的是好吗?”
“你在续写《蛮战》的时候,没有从迷路的文字里找到答案吗?”
连胜诧异了下,“你写的剧情那么通透,我以为你会懂。”
男主角走出大山时的震撼,接受“贤者”教导时的感恩,面对自己人生时有选择而不是只能盲从的激动,以及希望可以引领更多的族人离开大山时的任重道远……
这些,难道那些不是曲比阿布自己的人生写照吗?
语言会造假,文字会修饰,唯有那深刻在文字里的感情不会作伪。
“如果那只是美化后的自我满足呢?如果那只是掩盖悔恨的自我安慰呢?如果他回头看看,还有更好的选择呢?”
五年时间,被困住的又何止是连胜。
“写作的人实在太孤独了,太孤独了……”
厉泰升哽咽着。
他向连胜描述自己“模仿”阿布生活后的痛苦。
在构思《蛮战》之后情节的那段时间里,厉泰升曾摒弃了“自己”的身份,将自己想象成活着的阿布那样去生活,试图了解他的创作心态。
他用了最笨的办法,却是最有效的法子。
和从偏远地区进入“外面世界”的阿布不同,厉泰升选择的是一条和阿布相反的道路。
作为从“大城市”来“上村”的外来者,哪怕厉泰升已经拥有了比阿布更优越的经济条件,却依然感受到了痛苦。
语言不通,虽然会说话,却大部分时候不得不当哑巴。
被村子里人当“吉祥物”一样的猎奇眼神;
想要和山里人一样工作,却发现自己背得没有他们多,走得也没他们快,根本没办法公平竞争的“窘迫”。
更多的,还是找不到“同类”的孤独。
有嘴,却不能说话;
有脚,却钉在原地不能行走;
有思想,却没有平等交流思想的对象……
那些枯坐在屋子里写作的人,是最不像人的人。
他们手里的笔或键盘,已经不是他们的工具,而成了他们的器官。
唯一能发声和输出的器官。
“我只熬了十个月,我就忍受不住,逃离了这里……”
他出身富裕,这十个月只能算是“角色扮演”,他并没有生存的压力。
可作为自己人生的“主角”,枯坐在阁楼里写作的阿布,除了要经历这些,还要背负着生存的压力。
厉泰升只是想象,都会被一股巨大的悲拗和绝望包围。
“我写《蛮战》,不是为了任何人,我是为了赎罪……”
厉泰升哑声道。
写作是重复着漫长的孤独和漫长的自由的过程,每个写作者忍受写作时的孤寂和枯燥,为的是能得到人生“不孤寂和不枯燥”的自由。
正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很难找到这样的认同和喜爱,所以才在虚无缥缈的文字里,寻找能真正理解自己,能志同道合的对象。
在黑暗里,阿布或许也曾如饥似渴的关注着每一条文下的评论,从其中寻找着真正喜爱自己的人。
厉泰升找不到能够缓解内心愧疚的办法,所以,他决定代替“迷路的雪”继续留在黑暗里,直到替“他”找回应有的被人喜爱。
静默了片刻后,连胜不再把玩厉泰升的手,而是紧紧握着。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连胜低声问,“如果想让‘迷路的雪’得到承认,找我才是最快的办法。”
她已经登上了足够高的位置,得到了让更多的“迷路的雪”不至于迷路的力量,厉泰升能看见她,为什么不来找她?
“我如果让你发现我就是续写《蛮战》的人,你会怎么想呢?”
厉泰升苦笑着,“你会觉得,我这么做是为了你,我想借由写完《蛮战》解开你的心结,重新挽回你的感情。”
连胜抿了抿唇,没有辩驳。
在知道《蛮战》的续写者就是厉泰升时,她确实就是这么想的。非但是她,就连推测出厉泰升就是更新者的李小白,也是这么想的。
谁会无缘无故去续写一个不知名作者的不知名作品呢?在没有任何收益和名气的情况下?
他们都是俗人,除了为了爱情,再也想不到什么原因了。
“其实我知道,如果《蛮战》写的足够打动人,我确实能借由这个重新挽回你的感情,因为你就是这么容易被感动的人。”
厉泰升的手指微动,划过连胜的掌心,“但我不配。”
他曾经这样得到过连胜的爱意,那曾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