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事科回到办公室,纪时坐了一会儿,盯着电脑看了半晌,然后回过神,伸手退出病历书写的页面。
在搜索栏里输入魏繁星的名字,按照患者姓名检索,搜出好几个同名同姓的病历,纪时看了一会儿,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两个。
一个是去年icu的出院病历,一个是前几天在脑病科的。
对于魏繁星的状况,从两份病历记录中便可窥见一斑,首先是两份病历都有记载的,比如症见心悸、胸闷、乏力,心电图显示她有早搏,心功能评定是1级,既往有心肌炎病史,入院的血压都比正常略低。
两份病历中也有不同的记载,一份提到她因为肺部受到外伤进行手术,需要注意肺气肿的问题,另一份则提到她是出血性脑卒中,出血部位在颞叶,治疗过程中出现过轻微肺炎,但应用抗生素后很快没事。
如果不是认识魏繁星,纪时很难相信这居然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女性会有的病史记录。
她这破身体状况,还是换个轻松点的岗位,好好养着,还能期待长命百岁。
纪时在心里叹气,摇了摇头,听到同事问他:“纪时,你在看什么,病人很麻烦?”
“……啊、没事。”纪时回过神,应了声,伸手退出病历查找,又回到老年病科的界面。
点击鼠标的“哒哒”声里,他脑海里忽然间闪过晚上临睡前母亲帮父亲贴膏药的画面。
从前会把他架在肩膀上去看花灯的高大男人,原来已经在岁月里老去,变成小病小痛不断的老人,却还要支撑着一份偌大的家业。
回春堂,那可是他们老纪家打高祖父时就创办的老字号啊。
纪家祖上是出过宫廷御医的,但在父辈的口口相传中,这位祖宗并没能在宫廷里待多久,很快就因为得罪了贵人被撸了职务,回家以后就在一家老字号当坐堂郎中,再后来,到了纪时的高祖父这一辈,才攒了点家底开了个药铺,就是回春堂的雏形。
等到纪时的曾爷爷接手回春堂,没多久就改朝换代,已经是民国了,1919年新文化运动中,中医被列为旧医,被依法取缔,回春堂的郎中不再坐诊,学徒也大多遣散,只是卖些成药丸聊以为生。
当局政府要废除中医,于是余云岫借势发难,在1929年国民政府卫生部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上,臭名昭著的“废止中医案”得以通过。[1]
此事让中医学界震动,当时著名的医馆叶开泰,派出管事陈让泉和请愿者一起前往南京,舌战余云岫,据理力争,迫使当时的卫生部长薛笃弼当众表态,我们没有歧视任何一方的意思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云云。
尽管“废止中医案”在业界抗争下被停止,但传统医学的还是处境越来越艰难,为了生存,中医学界开始被动或主动地接受科学化和西医化改造,建国以后,1950年卫生部召开第一届全国卫生会议,会议出台了一整套措施来围剿消灭中医,主要人物之一就是余云岫。
三年后,中医学界更显一派萧条,回春堂也不堪重负,差点就倒闭。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在总理的关怀下,全国成立了五所中医药专门院校,培养专门的中医药人才,中医药事业开始出现春天。
纪时的爷爷是纪家当时的老来子,当时就跟兄长们一起去读了专门学校,准备回来后继续行医,好将回春堂重新做起来。
但好景不长,七十年代中期,卫生部又重新被反中医派执掌,一朝天子一朝臣啦,中医药事业再次遇到了拦路虎,一直到80年,才确立了中医、西医和中西医结合三只力量长期并存的指导方针。[2]
82年衡阳会议,因为会议精神没有最终贯彻执行,中医争取了三十年才争取到的dú • lì地位就此无声无息。
此后一路医疗管理体制改革,中医药在曲折中艰难发展,就像一粒掉在石缝里的种子,艰难的顶开头顶的巨石,慢慢探出头来,在这个世间绽放一点盎然绿意。
回春堂也在这夹缝里慢慢稳定下来,有了稳定的客源和药材供应商,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好。
2015年年底,人大第一次审议《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医药法(草案)》当天,师爷孟李秋一个人,搁家里偷偷喝大酒,喝得醉了就开始哭,家里保姆阿姨吓坏了,打电话把纪家一家三口叫过去,纪时看着他抱着父亲纪未柊呜呜地哭:
“三十多年了啊,我们终于要合法了啊,终于可以告诉祖师爷,咱们又可以堂堂正正地救人了……”
三十二年前的1982年,中医药立法首次提起,三十二年后的2015年,千呼万唤始出来。
这三十二年里,多少前辈都走了,当时纪时的爷爷也已经走了五六年了。
到了今时今日,中医药有了政策扶持,也开始有越来越多的群众基础,历史车轮滚滚向前,行业总是在完善和前进的,回春堂和回春堂里的人,都是其中最普通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