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赤色暖阳
唐娜回班奎省亲,住了一月有余,便踏上归程。
但还没等她抵达齐国都城,便得了消息:
周王退位,新王登基,齐国太子傅筠要去观礼。
这倒是有些出乎唐娜的预料。
毕竟在她的印象里,别管是哪国国君,都恨不得做王做到生命的尽头,万没见过这样提前退下来的。
不过既然傅筠要去,她自然也要跟着。
于是唐娜就没有进城,而是等傅筠前来汇合,然后夫妇两个一道乘坐火车前往周国。
路上她就问起来:“那边怎么突然就换了王?”
据说周王的身子骨可是比齐王还要硬朗些的。
当然,这句话唐娜没说出口,毕竟是自己夫君的父亲,总不好盼着人家不好。
傅筠则是对她道:“具体缘故我也不清楚,不过根据情报,那边就是很自然的让位,并没有起什么纷争,也没有夺嫡争位之类的破烂事儿。”
说到最后,傅筠的声音里带了些自嘲,显然是想到了自己当初被几位兄长暗害甚至逼宫的场景。
而唐娜也对此印象深刻。
那天晚上这人一直和她在一处,美其名曰寻求她的保护。
后来两人成亲,傅筠才承认,他那时候就是单纯想要追求唐娜,顺便卖卖惨。
有点耍心眼的嫌疑,可是鉴于唐娜喜欢他,就把这件事情轻轻揭过了。
可是对于那夜的逼宫,两人都印象深刻。
于是唐娜就握住了对方的手,轻声安抚:“七郎,别难过,都过去了。”
曾是齐国七公子的傅筠笑了笑,温声道:“我不难过。”
唐娜不言,侧身靠在了他的肩头,无声安慰。
却不知傅筠说的是实话。
他是胜利者,如今坐稳储君之位,已经赢了他的所有兄弟。
所谓的兄弟情义早就在那些人在凤尾山外安排暗杀的时候被屠戮干净,既然没有感情,便是无爱亦无恨,自然也就不会因为对方伤心。
但是他并没有将这些说出口。
因为他发现,惯是泼辣的自家娘子此时格外柔顺,还用手在他后背上抚摸,舒服得很。
于是,傅筠决定,偶尔当当伤心人也没什么不好。
而在这时,有人扣响火车包厢的门,呈送上了午膳。
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唐娜的鼻尖微微动了动,便立刻坐直身子,碧眸流转,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放着的汤羹。
米粒煮得开花,肉块纹理漂亮,能闻到些许香料味道,但更加浓郁的是米香肉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碳水加脂肪,无论怎么组合都能让人快乐。
唐娜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
侍从恭声道:“回禀太子妃,是牛肉羹。”
唐娜惊讶:“牛?按着律法,牛不是不能轻易宰杀的吗?”
而这一次回答他的是傅筠:“齐国还是不允许的,但是周国可以,他们已经用机械代替了耕牛,并且有大片草原牧场,饲养的牛肥瘦均匀,雪花分布漂亮,自是可以往外卖的。”说着,他问道,“这是哪里产出的牛肉?”
侍从显然是早早了解过的,现下便道:“出自周国德昌郡附近的牛家村。”
只是个小村子,本该是不起眼的。
但是傅筠显然对这里有印象,略想了想便道:“可是数年前曾爆发过疫病的村子?”
侍从回道:“是,便是那个牛家村,他们曾是周国最早接触仙人的地方,后面也格外积极地遵从仙人叮嘱,努力发展,如今已经成了周国的仙薯基地,还饲养牲畜,这牛ròu • biàn是那里的特产。”
唐娜对这些并不了解,但她能分辨出食物好坏。
拿起汤匙?了一勺送进口中,唐娜的眼睛便睁大了,惊呼:“牛肉好香啊。”
侍从松了口气,毕竟主子们吃得开心,他的日子也好过。
可傅筠的眉头却微微皱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一直在想着自家娘子刚刚的疑问——
这牛肉,周国吃得,齐国为何吃不得?
……怎么周国就能用机械解决耕地问题,他的大齐却做不到?
才三年而已,两国之间,到底差在了什么地方?
这个念头一起,傅筠就有些放不下了。
甚至端着羹汤碗,闻着诱|人香气,他都不想下勺。
唐娜见状,便面露疑惑,等侍从离开后就凑到了傅筠身边,摇了摇他的手臂问道:“你怎么不吃?”
傅筠嘴唇微抿,轻叹:“吃不下。”
“有心事?”
“嗯。”
太子在为了国事不欢喜,太子妃则是以为他还在为了兄弟阋墙之事烦心。
但唐娜武将出身,就算穿上了锦绣罗裙,也变不掉直来直去的脾气,说不出那种温柔小意的话劝慰人。
好在,她有自己的法子。
于是,很快,傅筠就觉得手上一空,低头就发觉自己的汤碗被人给端走了。
正在他惊讶时,就感觉到自己的脸被人捧住,轻轻抬起。
下一秒。
“啵。”
一触即分,速度极快,声音倒是格外响亮。
傅筠被亲得猝不及防,抬眼看着自家娘子,嘴唇微动:“这是,做什么?”
而作为班奎侍卫长出身的唐娜本就直率,想什么做什么,现下便是直接跨坐在自家郎君腿上,笑的格外坦荡:“哄你呢,开心点了吗?”
原本傅筠想着大事,越想越郁闷,结果被“啵”了一下之后,瞬间阴霾散尽,只留下晴空万里。
他不由得在心里轻叹,怪不得自古英雄爱美人,这是真的开心啊。
要是能选择,谁不想和相爱之人一起,当个天天躺平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呢?
都怪他的兄弟们,逼着他做了太子,注定操劳一辈子……
闲散王爷爱美人,光明正大。
可要是一国之君天天跟娘子黏糊,无论政绩如何,都会被人说昏君妖妃的。
唉,这就是命吧。
按下了所有心思,傅筠重新抬眼,看着自家娘子的绿眼睛笑着道:“嗯,开心多了,多谢娘子。”
唐娜闻言便放了心,准备松开他继续吃饭。
没想到被这人抱住了腰,重新拽着坐了回去。
原本为了哄他,唐娜是面对面跨坐着的,这会儿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拉了一把,哪怕她迅速伸手扶住了傅筠的肩膀,却还是被抱了个满怀。
本想挣扎,没想到男人用膝盖夹住了她的腿,让人动弹不得。
这让唐娜有些错愕,不由得推了推他:“你做什么呀。”
傅筠笑道:“左右无人,娘子再多哄哄我吧。”
唐娜却不乐意:“大白天的,你别欺负我。”
傅筠紧了紧手臂,拢住了娘子的纤细腰肢,用鼻尖碰了碰她的脸,道:“我没欺负你,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
唐娜却是躲开了,用绿眼睛盯他:“松开点,别让我用强。”
傅筠却是抱得更紧:“娘子想用就用,你怎么舍得……”
话音未落,唐娜的素白指尖已经搭在了男人的手臂下,轻轻环住。
微一用力。
下一秒,傅筠只觉得身子一轻,回过神时,他便发现自己已经被自家娘子抱着离开了座椅。
而因为刚刚他是夹着这人的腿的,现在这会儿事发突然,一时间忘记放松力气,竟是还夹着呢。
加上他的手臂紧紧抱着女人,导致现下他的姿势十分奇特。
像极了……对,像极了仙人画册中,那抱着树的考拉……
这,就是娶了个侍卫长娘子后的待遇吗?
一时间,包厢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唐娜一手抱着,一手扶着对方的腰,满脸认真:“我刚刚和你说了,是你自己不撒手。”
傅筠的眼睛则是看了看房门。
确定那里是紧闭的,没有旁人瞧见,他这才松懈了力气。
重新站到地板上,手却依然不松开,而是微低了头,下巴搭在女人的颈窝,难得声音里带了委屈:“娘子,你会不会嫌为夫的力气小?”
唐娜摇头:“不会。”
傅筠松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
结果就听唐娜接着道:“这世间人,无论男女,鲜少能有在功夫上比得过我的,七郎倒也不用因此自卑。”
傅筠:……
并没有被安慰到呢。
不过,不知道是因为察觉到自己刚刚的举动有些伤害对方自尊,还是单纯因为傅筠面露委屈,总之,重新落座后,唐娜身子动了动,挤到了男人双臂之间,侧身坐在他腿上。
然后端起汤碗,舀了一勺牛肉羹递到了男人嘴边,绿眼睛却不看他,声音还有些硬邦邦的:“吃。”
傅筠眨眨眼,然后就笑着凑过去,美滋滋地等着对方喂。
唐娜虽然别扭,但还是把一碗给他喂完了。
本来以为这一次就够了,万没想到,接下去的几天,傅筠都粘着她,有事儿没事儿还亲一下。
唐娜从一开始的别扭,到后面的麻木,再到最后的自得其乐,接受力增长明显,做足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和自家夫君一起共同进步。
等火车抵达周国都城的时候,这两位已经如胶似漆,关系更胜从前。
而他们下榻的地方便是齐国驻周大使馆。
许是因为两国明面上装出来的龃龉,周国新王孔章没有第一时间接见他。
直到第天,才邀请他入宫见面。
等宫门一关,俩人就没了生疏客气,显得热络起来。
这份变脸速度让唐娜为之惊叹。
而他们讨论的东西,也很出乎唐娜的预料。
从工业发展,到学校建设,再到经济贸易,可以说,每样都十分重要。
会面现场也不是两个人面对面干巴巴的讲,而是让相关官员坐在一起,像是开会一般,各抒己见,交换意见,气氛格外融洽。
孔章和傅筠更多的像是旁听,并不会太多参与其中。
唐娜好奇:“你们为什么不一起说?”
傅筠笑道:“仙人教导过,专业的事情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做,有什么可以合作或者互补的事情他们去讨论,最后我和周王拍板盖章就行了。”
唐娜似懂非懂,孔章则是轻叹口气。
他托着下巴,看着热火朝天的会议室,只觉得耳朵嗡嗡响。
算起来,他现在还不算王,毕竟还没有举行登基大典,依然还是公子章。
但是谁都喊他王了,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开始改称自己为“孤”。
别看只是称呼的轻微变化,可谁都知道,这后面代表的意义。
更大的权力,以及,更重的责任。
就比如这场合,换以前他还是公子的时候,完全可以推脱不来。
但现在不行,他是王,无论听不听得懂,人都得待在这里。
甚至为了培养他的dú • lì自主,周国最大权臣同时也是孔章老师的谭旻压根儿没来,完全是放权的架势。
不过孔章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会传进谭旻的耳朵里。
那人或许不会置喙自己的决定。
但自己要是敢懈怠摸鱼,恐怕迎接他的就是光亮亮的戒尺了……
一想到这里,孔章就屁股疼。
谁能想到呢,都当王了,还可能被夫子教训。
就算对方是跪着打的,那也疼啊。
其实这事儿任谁想着都会觉得谭旻不要命了,胆子太大,居然敢打王!
偏偏孔章是个好性子,三观极正,犯错就认罚,谭旻也知道这点,所以才会全力规劝修正。
君臣之间自有一番相处之道。
就是,偶尔,周国新王得趴着睡觉……
想到这里,孔章又叹了口气,努力旁听。
但是,困意却一波接一波的袭来。
他的脑袋点了点,眼睛微闭,身子缓缓前倾,胳膊快要碰到桌子了。
就在此时,傅筠伸出手拍了拍他。
孔章瞬间警醒,猛地抬头,然后就看到对方一脸严肃。
他不由得微愣:“怎么了?”
傅筠认真道:“你既然做了新王,自然是要成为表率,行走坐卧都要规矩才好,这些谭大人应该和你说过的。”
“谭”就像是个关键字,孔章一听,就火速直起腰板,坐得格外端庄,然后就重新看过去。
结果这一抬眼,就看到了傅筠身边的人。
齐国太子妃显然也受不了开会,现下已经闭上了那双了眼睛,斜斜地靠在傅筠肩头,睡意正浓。
孔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视线转向了齐国太子,嘴里道:“你刚刚说我一套一套的,可她不是也在睡?”
傅筠理直气壮:“别找借口,两国官员说的都是紧要事,好好听,”说着,声音顿了顿,他微微动了动身子,让唐娜靠得更舒服些,嘴里温声道,“娘子好好睡,定然是那些人说得太无聊了,辛苦你了。”
孔章一脸无语:“你这是不是就叫双标?”
傅筠看都不看他:“这是我娘子,你是谁?”
孔章:……
周国新王今日愿望更新。
他,也想娶娘子!
而几日后,便到了周国新王登基大典。
那天,整个都城都张灯结彩,全民欢庆。
街上的汽车玻璃上贴了红色贴纸,路两边的商贩也挂上了红色彩灯。
就连交叉路中间的绿植景观都变了模样。
虽说现在天气寒凉,周国又比旁的地方寒凉,故而鲜花难得,但手巧的匠人做出了绒花妆点,依然格外热闹。
而孔章起了个大早,先按着规矩去祭拜祖先,然后就按着新规矩去了仙庙。
给琅云仙人神像进香,在仙庙前对着百姓们作出承诺,立誓要勤于政务,确保国泰民安。
做完这一切后便返回王宫,准备宴会。
此时,各国使节和周国大臣都在宫殿内等待。
其中为首的便是周国首辅,谭旻。
唐娜挨着自家夫君,抬起眼睛,有些好奇地看向了谭旻。
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赏。
以前她觉得,自家夫君已经够俊俏的了。
没想到这位谭大人更胜一筹。
远看面如冠玉,近看目若朗星。
整张脸上,无一处不精致。
虽然只是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但气势威仪却是足足的。
特别是穿上周国最为尊贵的玄色官服,更是显得整个人清隽无双。
竟是把一旁出身班奎的驸马柯利弗也比下去了。
唐娜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很快就收回视线,不再去瞧。
就是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等空闲时候去打听一下这位谭大人用不用护肤品,是什么牌子的,她也想试试。
而等孔章进殿后,众人并没有立刻落座,而是先寒暄了一番。
说话间,东济国的使节便讨好道:“在下奉国君之命前来,略备薄礼,以贺周王陛下。”
孔章往下面扫了一眼,便瞧见那是一个上好珊瑚。
十分完整,瞧着鲜艳,一看便是价值千金。
但是对孔章这个满脑子都是机械设计的人来说,吸引力着实不大。
于是他便点点头,准备让人受到仓库里去,看以后哪个太妃喜欢就搬去好了。
没想到,就在这时,突然有声音传出:“这个瞧着倒是不错,可臣之前在谭大人府上看过更好的,对比起来,此物倒是显得平常了。”
此话一出,场面瞬间安静,空气都像是凝固了似的。
傅筠眼睛微眯,朝着声音来处去看。
人多,一时间分辨不出。
可他知道,一定能找出来那是谁的,谭旻对周国的掌控足够让他揪出暗处的小人。
但前提是他还能有揪出对方的机会。
刚刚这句话轻飘飘的,可却是直指谭旻吃穿用度超过别国供品。
往小了说,叫行为无度。
往大了说,就是不臣之心了。
挑拨之意写在了明处,一点都不遮掩,甚至都没有刻意隐藏声音,似乎笃定谭旻不会把他怎么样。
是啊,对方当然有这个自信。
因为一般新王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收拢权力,为此,当然要打压前朝权臣。
偏巧,谭旻就是那个权臣。
现在这个暗处喊话的家伙就是抓住了这点,拿捏准了新王必要收拾谭旻,这才有恃无恐,主动说话,给新王一个发作的由头。
想来这人也是计算好了。
若是谭旻扛过去,他大不了丢条命。
可要是谭旻就此折了,他就是从龙之功,一世荣华。
自然值得拼一把。
而傅筠觉得,自己能想到的事情,谭旻自然也能想到,所以他一言不发,拥住了身边的唐娜,用动作告诉她不用惊慌,眼睛则是看着孔章,想等着瞧对方如何反应。
结果很快,齐国太子就被自家太子妃给反抱住了腰。
微微一愣,傅筠看她:“怎么了?”
唐娜回了一个更加疑惑的眼神:“怎么是我怎么了,不是你站不稳吗,我扶着你呢。”
傅筠:……
虽然但是……
算了,被娘子抱着其实也挺舒服的。
他再次抬眼看向那对周国君臣,本以为会看到剑拔弩张。
没想到,气氛一派和谐。
孔章就像是完全听不懂对方的话似的,表情轻松自在。
而谭旻眼睛都没抬,镇定得很,颇有些不动如山的架势。
似乎觉得大殿里太过安静,孔章转头看着谭旻问道:“你家也有珊瑚?”
谭旻淡淡道:“回禀王上,臣没有。”
孔章点头,随口说了一个字:“哦。”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内侍让其他使节上供品,大殿里也恢复了热闹。
而刚刚那人拼着命发言,结果像是挑拨了个寂寞。
唐娜瞧着稀罕,不由得小声问道:“这就完了?”
傅筠观察片刻,说道:“完了吧,起码刚刚那个想要诋毁谭旻的家伙是完了。”
而且按着谭旻以前斩草除根的架势,这个人不仅自己完了,连带着他的家族估计也一起完蛋。
对此,傅筠倒没有什么感觉。
毕竟这人能主动强出头,必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决定。
若是成了,全家受益。
现在不成,全家一起倒霉也是正常。
唐娜却还是有些不解:“周王是没听懂那人的意思吗?”
傅筠的眼睛又在那对君臣身上绕了一圈儿,突然笑道:“虽然我印象中的孔章一直带了些天真,还有些理想主义,但是他是被谭旻教导了三年的新王,既然谭旻能拱卫他登上王位,就证明这位周王陛下足够聪明,也有自己的政|治智慧。”
“那他刚刚怎么没反应?”
“他不是听不懂,而是不想懂,或者说,他压根儿没觉得谭旻是抢走了他的权利,他对谭旻的信任足够高,甚至高到可以盖过对权利的渴望。”
唐娜面露错愕,正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孔章突然说了句:“既然夫子没有,不如孤把这树珊瑚送……赏赐给你,也给你家添些光彩可好?”
谭旻却没有答应,而是婉拒道:“微臣家中怕是放不下这样好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