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蓓蒂不好再留她们,送她们到楼道口,想起来说施如令明早可以与她一道坐车去学校,以后都可以一齐上下学。施如令看蒲郁,见其点头,欣然应下了。
回到租赁屋,施如令说:“我还以为你要不高兴的。”
施如令过多考虑他人的性格又来了,蒲郁觉得可爱,说:“作甚么不高兴的,你可以搭蓓蒂的车,省得我去接了,不是好事嘛。”
施如令放下心,玩笑说:“原来你嫌每日来接我麻烦,那还同我约定,假惺惺!”
“还不是担心你一个人走夜路。”
“我是……”施如令辩解,“见到那样的场面,怎么都会吓着的。最近很少有那样的事了,不会了。”
说的是去年施如令在街头目睹枪杀而昏过去的事情,幸好有好心的人送她去了医院,才救了过来。
北伐期间,两党合作在联俄等问题上持续累积龃龉。以蒋为首的一派主张清党,去年“四一二”在上海发起武装事件。他们联合工商界权贵与青帮,镇压工人武装,大规模搜捕相关人士。此后蒋建立南京政府,与亲共的武汉汪政府对立。
普通市民对各中经过并不清楚,只知道政府在镇压赤-色分子。除了当时轰动的街头事件,至今还有相关人失踪,作家、学者,甚至学生。
如果不去谈论,上海是平静的。如果不去关心,会以为生活里不存在。
施如令在教会学校的生活是单纯而充实的,没有闲暇关心小小世界之外的事情。而蒲郁埋头版房学裁剪,回家的时间愈来愈晚。
学校放假的星期五,一辆车停在了张记门口。蒲郁正同师父说着话,忽地听见一声喊,“小郁!”
还能是谁,施如令来张记找她,总先大呼小叫。
张裁缝愣了一下,失笑摇头“张宝珍的小囡嚜,真是娇惯很了。”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接着版房的门就被推开了,施如令看到张裁缝,也觉自己冒失了,问候一声,气也不歇地说:“蓓蒂她们临时商量去看电影,我想去,你去不去?”
事出突然,蒲郁不好决定。旁边张裁缝说:“难逢得上一回戏院,小郁也去嚜。”
“可是……”
“这几天你留到多晚,我都听小于师傅讲了。”
施如令说:“小郁,连张师傅都担心你学傻了。”
张裁缝拍拍蒲郁的肩,“该紧的时候不出错,该松的时候要放量,是不是都忘了?”
入夜,卡德路口的夏令配克大戏院前,聚集了成双结对的男女,黑漆壳锃亮的进口轿车塞在人潮中。一时人挡车,车挤人,好不热闹。[8]
一群穿制服的女学生涌过去,蒲郁格格不入在其中。
她着蕨类植物纹翠色治倒大袖长旗袍,秀发短至齐耳,将将在细眉之上的齐刘海,正是女孩们当下竞相效仿西方的“flapper女郎”模样。[9]
离开天津时削发明志将头发割成短茬,经两年长这么长,已是争气了的。生来自然鬈,像烫过,蒲郁本来不喜欢,没料想赶上了时髦。
即使如此,往常看来也不时髦,今日难得穿了出挑的翠色——师父给她练手的余料,有那么点儿影子了。
在戏院大厅买了票,女孩们说笑着,紧赶慢赶进了影厅。厅内灯已熄灭,望过去乌泱泱的都是后脑勺,她们只得在较后排的位置坐下。
一出讲述反伦常爱情的怪诞电影,主演是时下最有名的几位影星,可谓卡司豪华。其中一位女演员,因小姨的关系,蒲郁还同她说过几句话。施如令自然也是见过的,耐不住要讲话。[10]
忽地,后面传来细微而急促的脚步声。蒲郁转头去看,什么还没看清,却见邻座的人站了起来。
银幕闪出一道亮光,蒲郁余光却瞥见邻座的人手上多了一把枪。
蒲郁下意识握住施如令的手,僵硬地挤出一声,“阿令。”
“什么?”
几乎同时,枪声响起。
人们尖叫,抱头四窜。整个影厅沸腾了。蒲郁不看也清楚邻座的男人死了,血溅在了她脸上。短暂一愣,她拉着惶恐而僵硬的施如令往外逃。
人流快要把她们冲散。跨台阶时一个趔趄,蒲郁怕带着施如令摔下去,连忙松开了手。却不知谁捞了她一把,令她重新找到平衡。根本没有回头的余地,她又被摩肩接踵的人挤到了马路上。
“小郁!”
听见施如令的呼唤,蒲郁如重新走动的钟表,循声看过去。她下意识地抹了抹脸颊,却没有血。
是方才,捞她的人在一瞬贴近时,左手掌心蒙过她整张脸,蹭掉了血。那手大而有力,戴着薄而细腻的皮质手套。还余下很浅淡的气味。
犹如mí • hún的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