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日夜盼着等你来呢。”冯太太一看小郁便心生欢喜,专绕过冯会长,拉小郁在另一端的长沙发坐下。
冯太太唤女佣上茶点,蒲郁盲道勿要麻烦,递上怀中的包裹。
“你老远的来,肯定还没吃早点,在我这里将就吃些。”冯太太把包裹拆开,手放在旗袍料子上,重重一声叹气,“勿怪我没心思,你也听见了,老冯同学的儿子昨晚出了事。”
“哎你——”
冯会长正要说太太的不是,反倒被太太呛了回去,“我怎么啦?好不容易来个人听我说话,还不能倒苦水了。”
冯会长撇下报纸,起身朗声道:“阿丁,备车。走了。”
看着冯会长走远,冯太太皱皱鼻子,嘀咕,“不晓得摆架子给谁看。”
蒲郁说:“太太不想穿不打紧的,回头穿了有什么地方要改,我再来取就是。”
“你师父手艺好,哪儿让我改过几回。”冯太太有心事,说一句叹一口气。
大约蒲郁有种令人安心的气质,相熟的女客几乎没有不向蒲郁“倒苦水”讲心事的。譬如冯太太想将女儿嫁给金融部部长的儿子;冯四小姐照意思与其约会,心里却另有意中人。
冯太太的想法不能讲与别的太太,冯四小姐的隐秘更是连母亲也不能说。这些没法讲的家长里短、男婚女嫁,全浇在蒲郁耳朵上。
且听且过,不留心。
这在太太们眼里成了口风紧,藏得住事,于是愈发愿意将心事诉于蒲郁听。可今次的事与党-政有关,不能乱讲,即使冯会长不出言制止,冯太太也会收住的。
冯太太欲言又止地坐着,蒲郁在旁边细嚼慢咽地吃点心。
并非饿了或贪吃,是为多陪太太一会儿。有很多话可供太太解闷,但她起话题不妥当,还要等太太想到什么先出声。大宅的规矩刻在骨子里,她是晓世理的。
冯太太心下舒缓了些,“喜欢吃这个点心?”
蒲郁说:“很合口味,不留神多吃了些。”
“没事,只管吃,吃完了我让厨房再做。”
“冯太太家的厨师定是高人,比师父从馆子里买来的还要正。”
冯太太浅笑,“我家老冯口味刁钻,我几乎找遍上海的厨师,才找到这么一位。能合他口味啊,我看就是高人了。”
“太太对冯会长很上心。”
“唉,什么上心呀,过日子罢了。你看他,从早忙到晚!”
“太太把家打理得这样好,冯会长才能一门心思做事。要我说,太太花一天功夫不顾家,看看冯会长的反应……”
冯太太笑出声,“你这机灵鬼,别人都要我拴着他,你倒让我自个儿野去。当我是你们啊,还年轻。”
“太太可不就是年轻嘛,若在社交场上露脸,兴许比四小姐还受瞩目。”
“不是夸耀什么,我年轻的时候,提亲的门户从这儿排到外滩。也就是看上老冯,不然哪来你四小姐。”冯太太拢了拢发髻,有些不好意思,“看我老把以前的事拿出来说,还是试一试衣裳,你也好回去交差。”
往蒲郁身上说,其实是给自己找台阶。冯太太忆起往日的开心事,心里舒坦了,有穿新衣的心思了。
在冯公馆消磨多时,蒲郁再回张记已是中午。长工们吃饭去了,剩小于师傅一人看店。蒲郁让师傅去吃饭,换自己看店。
店门只隙了道缝,马路上的冷风灌不进,屋里暖和了。门帘垂下,看不见外面的光景,正适合睡觉。
蒲郁在门边的太师椅上打起瞌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沉中听见有人走进来,慢慢睁开眼睛。
模糊的影,穿布鞋,着长衫,似乎是位先生。
蒲郁托着额角的手一拐,险些摔到地上来。从来没在客人面前出洋相,她心急,还没看清来人即出声说:“师父还没回来。”
来人不语,在太师椅上落座。前堂这么多椅子,偏坐在让她出洋相的椅子。
总归是客人,蒲郁体谅他也许听不懂上海方言,换北方官话说:“先生,您是找张裁缝吗?他出去吃饭了,过会儿才回。”
先生还是不说话,手上捏着铁皮盒。蒲郁知道那是烟盒,于是拿起桌角的火柴盒,作势要帮他点烟。
没想吸烟的,倒让他不吸烟也不成了。他取出一支烟,她擦亮火柴,倾身近前。
星火染红烟卷,目光触及目光。
吴祖清就这样抬眸瞧着蒲郁,等人被他盯得不自在想往后退了,他才略笑一下,“北方人?”
如果凭一双眼就能迷住人的话,蒲郁想就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