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打手势往左,前去推开厢房门,“吴先生,蒲小姐到了。”
蒲郁后一步跟来,见吴祖清回过头来。他浅笑,吩咐小厮道:“上菜罢。”
身后的门关拢了,蒲郁还站在原地。吴祖清朝她招手,“过来坐啊。”
蒲郁边走近边瞧着屏风前的两个人,男子执二胡,女子弹琵琶也在唱曲儿。
“粤菜馆子里听苏州弹评,倒很有趣味?”吴祖清虚揽蒲郁后腰,牵她胳膊在旁边的椅子坐下。
蒲郁一时耳朵嗡嗡的,端坐着,手攥紧裙摆,“我没听过弹评。”
“这会儿你听过了。”
蒲郁去看吴祖清,又迅速收回视线,“二哥听得懂么?”
“吴语小片,上海话、苏州话我有一点了解,听得个大概。”
“他们唱的什么?”蒲郁注意到边桌上的干湿果盘没动过,而烟灰缸里不少烟蒂,还有两种牌子。在她之前,还有人来过。
“《长生殿》。”
“喔,讲唐明皇与杨贵妃的。”蒲郁试探道,“二哥喜欢听这样的戏本?”
吴祖清在扶手上点了两下,“有什么问就是了,你我之间不用拘礼。”
蒲郁抿唇,“二哥方才在……与女士约会嚜?”
吴祖清笑,“谁讲同女士见面就是约会,那同你也是约会?”
蒲郁不语。
大约觉得蒲郁固执起来难缠,吴祖清倾身耳语道:“那人你见过,二哥的‘朋友’。”
蒲郁自认没见过他的朋友,思索片刻后才明白,指的当是苏州河上的船夫。当时情况危险,而今是为何出现?
蒲郁蹙眉,“难道二哥有危……?”
吴祖清截断她的话,“据说这馆子是沪上做粤菜最地道的,我其实不钟意西餐,就让蓓蒂她们赶时髦罢,小郁觉得呢?”
他不愿告知实情,蒲郁有些情绪,“好不好都是二哥说了算,不是讲这一餐没有我的了嚜,怎么又让我来?”
“那西服做得这样好,我该感谢不是。”
餐食陆续传来,吴祖清给小费打发了弹评艺人,包厢安静下来。
吴祖清动筷,蒲郁却还端坐着。他轻杵筷子,道:“胆子愈发大了,还同我耍脾气。”
“小郁以为二哥对‘镜子’,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你知道的越少越好。”吴祖清动筷,“对你来说,探究我的事很刺激,可这些事情不是寻刺激就可以做的。”
蒲郁直棱棱地看着他,“找刺激,原来二哥是这样看我的。对,当时有所察觉,我的确觉得刺激。二哥有许多办法让我保守秘密——我不是为了保命才那样说的,二哥还不明白吗?”
吴祖清笑了,“你不会觉得是好玩的罢?”
“小郁的身世,二哥应该查得一清二楚了。能过上安生的生活,小郁原本别无所求,可遇见二哥,以往的事全记起来了。”
蒲郁缓缓道,“蒲怀英,二哥晓得吧?我以前叫这个名字。若怀英是男儿,原该继承父兄的志愿。可怀英是女儿,没有任何选择,唯有结亲算得上光耀门楣的事。怀英没有选择的余地,可我想有,我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半晌,吴祖清说:“你靠手艺傍身,不也行得通。”
“上次是冯太太,冯太太念旧情,不做张记的生意也没有另使绊子。可下次换了别的事、别的人,张记关门大吉说不定。以前对门的西服店得罪了经营房地产的李家,老板在上海待不下去,被迫回乡。这乱世,手艺人也不过蝼蚁。”
“……你想要出人头地,二哥可以应承你,待你学好手艺给你投资。”
“我不为出人头地,何况,即使我有幸得二哥庇护,也不能靠二哥一世。”
吴祖清揉额角,“小郁,你不会以为拿起枪杆就能够掌握命运吧?”
“为何不能?”蒲郁神情笃定,“小郁虽学识浅薄,可也知道一些事。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军阀拥兵自握,蛮夷虎视眈眈,战乱致以民不聊生。唯有向着那革命,我辈才有出路。”
吴祖清冷笑,“演讲不错,我是不是该为你鼓掌?照你这么说,去参军不就好了。”
蒲郁不觉冒犯,反而道:“女子若能参军的话,我自当去的。周岁抓阄,我抓中的是父亲腰间的枪套;自小讲得多的也是随我二哥征战沙场,以身报国。只是那会儿未能看清,北洋政府一盘散沙,治国之策根本与孙先生倡导之民主相去甚远。”
“空谈!”吴祖清呵斥。
蒲郁微微抖了一下,仍执着道:“二哥为什么选择这条路?如若二哥是为出人头地甘做政党犬牙,那前前后后这些当我没说过。我的命,任二哥拿去。”
吴祖清摸出烟盒与打火机,点燃一支烟,“不然呢?”
“其实,别无他法对吗?我发觉了二哥的秘密,除了成为同谋,只有死。二哥宅心仁厚,没让我死,才拿‘镜子’这模糊的说辞来哄我。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啊。”
这一瞬,吴祖清看见蒲郁长久以来藏住的狡黠。
曾削发明志,当断则断取‘郁乎苍苍’为名,将家族不幸深埋在心,她哪里是听之任之甘于命运造化的小女孩?
蒲郁扬起唇角,指着吴祖清的衣服,“不如小郁帮二哥定主意,若是中了,我会死;若是空了,让我为之效力。”
吴祖清何时受此掣肘,这些日子以来的踌躇化为乌有,顷刻间起了杀意。
她早就该消失的。
吴祖清摸出枪,转动轮-盘拨下一半子弹,“遂你愿。”
“好。”
蒲郁拿起枪——金属久违的触感,令她战栗。她拨动保险栓,把枪口抵在额角,扣下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