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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恩久违地梦到了他身为人类时的记忆。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放映室内,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观看着自己短暂的人生。
眼前的画面,由他在商业联姻下的出生、父母分离后形单影只的童年,以及付出信任、众叛亲离的青年时代构成,开头波澜不惊,中间烂俗狗血。高楼坠下时的城市残影,是它的结尾。
他很优秀,是有天赋同时还拼死努力的类型。他小时候这样做,是想向貌合神离的父母证明自己很好很有价值,值得被爱。然而这什么都没换来。他依然是个透明人。后来他的父母各自重组家庭,他便成了谁都不待见的大少爷。于是努力和勤奋,在持续的惯性之后,蹭了他充足空虚寂寥内心的选择。
于是他依旧拼尽一切,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中,像干瘪的海绵一样攫取着他能学到的所有。学业知识、运动技能、人情世故、商业手段,甚至包括他不喜欢的种种阴谋诡计,他都逼着自己去掌握。他对外塑起一个堪称完美的形象,这吸引了无数男男女女,而他拒绝他们的靠近。因为他知道,自己对爱的极度饥渴,已是种病态,没有人可以满足。
在他少年至青年的这段时间,只有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用几年锲而不舍的坚持在他的保护壳上敲开了一道裂缝。那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不得上一辈认可,在家族里畏手畏脚,像只可怜的小老鼠。他让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于是难得发了次善心,接纳了他的靠近。
而这次不忍,让他亲手培养起了自己的最大敌人。
当他偶然得知那些针对他的意外、种种谋划陷阱,皆是出自对方之手时,他只有一阵子的恍惚。他冷酷无情地处理了那次夺权,撕破父子间最后一丝温情假面,不顾重重反对和劝解,彻底架空了那个他一直渴望被其认可的男人。他控制了家族最关键的资源,将所有反对者的尊严踩在脚底,让他们战战兢兢瞻仰他的鼻息。
他告诫自己不能再犯错误。他知道自己看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他拥有的爱本就贫瘠,经不起任何风险。只要他自己爱自己,那么就够了。
可人生太孤独寂寥。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诱惑,又想去够那遥不可及的火焰。
他一生唯一一次放手去爱,堵上一切的追逐,最终再一次失败了。他败得很惨,遍体鳞伤,心如死灰。
为什么别人都可以活得简单而快乐、幸福而满足,他却不行?
是他不配吗?
对,是他不配。他接受了这个事实,因为只有这样的答案,才能让他不痛不怨,不再原地浪费时间。他要更强大,他会更强大,只要他继续奋力前行,他终会摆脱这种脆弱。他如此坚信着。
可不知何时,世界在他眼前逐渐变成了灰色的幻影。呼吸对他来说,变得沉重而疲累;活着,成了一种永无尽头的折磨。
他爱上了夜半时分踏上顶楼的边沿,感受夜风拂面的冷意。只有那短短一会,当生与死交织成一线,继续和终结只在一念时,他才觉得自己不是具尸体,因为他还有选择。他可以无限接近解脱,也可以继续忍耐,完成人生的苦行。
踏空的那一步,是他比较喜欢的那个结局。
他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有第二次机会。
不是重新来过,而是在另一个文明、以另一种存在,再历这烦扰红尘。
消失的记忆给了他心灵伤口愈合的机会。整整五载,他无忧无虑,在两位父亲和兄长们的关爱骄纵下肆意成长。但美好总有终结。当他一次意外又撞到脑壳时,他脑中突如其来地多了一份记忆。那些片段混乱无序,却无比真实——他不是在做梦,而是磨难,再一次的开始。
他要逃离。
他绝不要再重蹈覆辙。
羁绊,关怀,亲爱与被爱,听起来很迷惑人心,但真正卷入进去后,等待他的只会是得与失的狂风暴雨。他不苛求永恒的宁静与满足,他只希望分别离开失去之时,不要太痛太苦。
和过往一样,他懂得无数道理,可他就是做不到。在那些虫子执着坚持、无怨的付出下,他又回去了,他张开双臂拥抱了他在这个世界的家人,然后就被生活的残酷狠狠又上了一课。
他就知道,越美好,越珍贵,他越不配。
人生的录影带已经播放完毕,屏幕上只留下黑白的雪花。夏恩颓丧地坐在原地,双眼空茫,身陷泥潭。疼痛从胸口裂开,像土地因干涸龟裂出的缝隙,是无法填补、黑寂虚无的无尽深渊,将他一口口吞噬殆尽。
疼。好疼。哪里都疼。
少年捂住头颅,面容扭曲,发出无声的嘶鸣。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有脚步声忽而响起。雪松的清冽飘散而落,像一缕星光落入裂缝之中,映亮了他的视野,缓和了那无穷无尽的痛苦。他跪坐在地上,忍不住仰头看去。
一个身影渐渐显出轮廓,是他非常喜欢的一张脸,锋锐刚毅,坚硬强大,他的眼神沉稳幽深,沉淀着透彻一切的敏锐,但更重要的,却是在外界风雨飘摇中始终燃烧的火苗,那般的坚韧执着、无所畏惧。
那火焰如此明亮,仿佛燃进了他的灵魂,他感到了颤栗,和发自内心的绝对渴望。
夏恩认出这是劳埃德·克雷夫。
你仍然想要他,不是吗?
身边有人悠悠说道,是优雅交叠双腿,撑着下巴饶有兴味打量他的尤里。
可他不属于我。
他讷讷地回道。他不拥有他。劳埃德·克雷夫是只活生生的军雌。他有自己的秘密,自己的虫生经历,太多的不确定,太多的未知。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征服他,也不能确保再也不会有类似情况的发生。
他好不容易才拼凑起这具破破烂烂的躯壳,他承受不起任何的冒险。
试一试。再试一试。
更多的人出现在他旁边的位子上。弗朗茨在对他点头微笑,曼森雷姆哥俩好地一左一右拍他肩膀,赫德森揉着他的头发,眼神鼓励又包容,而尤里,目光严肃而认真:
我亲爱的弟弟,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需要你做出抉择,我也希望,你可以给予他应得的那份尊重。
…………
…………
夏恩猛然睁开双眼,心脏的跳动声清晰可闻,重重敲击在耳膜。
他不太记得自己到底梦到了什么,仅有梦境的最后一幕,顽强地保留了十之七八。
尤里的声音犹然在耳。夏恩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句话。他平躺在床上,望着黑魆魆的天花板,感受着紧紧挨蹭的另一具躯体,是那般的温暖厚实,无比熨帖,带来真实可触的安全与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