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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埃德……”
泪水缓缓滑下脸颊,夏恩无法做出回答。他只能垂下头,低唤着这个名字。
洞外,呼啸的风雨声忽然再次变大。暴雨倾泻而下,在狂风中斜。依稀能听见泽维尔的骂骂咧咧和慌里慌张的“雷姆你没事吧的”担忧询问。
“小少爷,我劳埃德·克雷夫过去几十年,没有逃避过任何困难和挑战,亦不曾畏惧死亡。”
“但自从爱上了你,我却时不时地感到害怕和后悔。”
“害怕我先你一步离去,不能陪你过完余下的百年。”
“后悔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爱上你,如此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
劳埃德的手指温暖又干燥。劳埃德的眸光温柔且深情。劳埃德的面容坚毅却脆弱。
“小少爷,我对您如此渴求,您感受不到吗?”
雌虫嘶哑的声音里是无尽的失望和悲伤:“您给了我自由,允诺了未来,甚至还有一只虫崽,而如今……”
“您却要残忍地将它们全部夺去吗?”
“我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
劳埃德无法继续。破碎的句子哽在他的喉间。他别过头,垂下的银发遮挡了他的侧脸,整个身体在重叠的光影中若隐若现。
身后,暧昧嘶哑的喘息吹动明灭的火光。面前,瓢泼大雨斜刮而入,穿透雌虫厚实又脆弱的背影。
这一刻,他不是锋芒毕露的克雷夫上校。不是迷惘寂寥的帝国少将。也不是威严冷厉的军团副长。
他和他们如此不同,差距那般巨大,是永远也不可能填补消去的沟壑。
他是他的帝国上将。他的劳埃德。他的老雌虫。
——该死的!他没办法就这样丢下劳埃德,他做不到!
遍布全身的神经末梢被狠狠撕扯而出,又混乱地缠弄起来。胸口疼得他几欲疯狂。
夏恩张口,只有嘴唇翕动。他无法再叫出那个名字。他的声音消失了。
他伸手试图抱住雌虫。手臂刚刚抬起,便化成蓝色水波,也消失了。
这个异变引起了雌虫的注意。
“不……不……”
“小少爷……”
夏恩第一次在那双眼里看到如此清楚明晰的恐惧。
他接受了那个未来。新的命运锚点正在落下。
他是兑现这次改变的祭品。他无法和它们抗衡。
它们呼唤着他。不舍和爱意刚刚漫出,便被血液内奔流的力量冲刷殆尽,只余下对宁静安谧的强烈渴望。
他应该回归……
【你不是很累吗?】
人类夏恩在天台上向下眺望。高楼之下,华灯初上,人群熙攘。
他抬起一只脚,感受风的无拘无束。
他要一跳了之,结束这无趣乏味的痛苦人生。
【让自己轻松一点吧……】
学不完的课;做不完的项目;开不完的会……
永无止境的自我怀疑。
不够聪明;不够努力;不够豁达;不够坚定。
一次次崩溃后咬牙站起。伤口还在滴血,又滚下深渊。
他仿佛搬运巨石的西西弗斯,陷入得到失去失去得到的怪圈,再无解脱。
【你可以解脱……】
【来这里,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结束……】
…………
拉尼娜星。
水柱倾泻而下,湖面剧烈沸腾。
强烈光芒自湖底逆射而出,宛如超新星爆发。
低矮稀疏的草地、覆满苔藓的岩石、宽敞谷地后的延伸而出的大片荒原……它们在这般刺眼高热的光亮中颤抖嘶鸣,从最外层开始融化变形。
无处不在的电磁辐射照亮了整颗拉尼娜星。
如此异像惊动了拉尼娜星的居民。他们走出家门,然后陷入巨大的震撼和惊诧。
风雨已停。天空在燃烧。金红两色交织成巨大的漩涡,在天幕上拉扯出无数丝线,又将其分割成数不清的碎片。
庄园湖边,尤里单腿跪地,用手勉强撑着身体。
几分钟内,他试了十几次。每次的尝试均已失败告终。他被它们斥出精神图景,完全无法重新联系上夏恩。
紧急之下,尤里只能将希望放到另一只虫那里。
万幸之中的万幸,劳埃德对他的链接给予了回应。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另一件事则比较糟糕。他无法感知到K的状况。偷偷烙下的精神印记,因为缺乏主人的许可,链接并不稳定。
但印记会被牵动,一定是K本人的安全受到了极大威胁。
冷汗留下额头,尤里抿紧双唇,面色惨白。
水浪声惊天动地,山体似已崩裂。四面八方同时爆发出凄惨凌乱的骚乱。
一丝血痕从雄虫嘴角浸出。他的衣服被扯碎,金发狂乱地扬起。
尤里看向那个湖——那个所有悲恸哭喊的起源。
光影变化中,水波包裹着夏恩,将他在半空中托起。他的躯体近乎透明,身体轮廓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化作无数尘埃彻底消失。
——夏恩,我相信你。你可以做到的。
——一定可以。
…………
“——小少爷,不!!”
青年茫然地回望,金发愈加浅淡,蓝眸趋于雾灰。
他的身体浮在空中,双脚不见了,只剩残缺的双臂和上半身。此刻,他正穿透石壁,向着天空而去。
那只绝望的雌虫伸出手,手指穿透他的身体。
“不要这样做。”
寂远苍凉的灰绿长眸闪着微弱的火苗。而他的声音是如此的痛苦和悲伤。
“夏恩,因为你,我留下过很多次。”
“这次,请你为我留下来。”
……什么?
夏恩,谁是夏恩?他在说什么?
青年漠然地俯视着这只雌虫。支离破碎的语句划过空白的思维,犹如一粒石子落入无边无际的大海,什么都没发生。
他正在与无处不在的宇宙意识融合。它们关注整体,而非个体的独特。他应该继续,但不知为何,他无法从对方身上移开目光。
“夏恩。”雌虫从没有这般地无助。他苦苦地哀求着,惧怕着灵魂破灭、行尸走肉的余生,“就一次……”
“就这一次。拜托了。”
青年皱起眉头。他觉得眼前这个精神体很烦。他想毁灭对方,却出于某个他不明白的原因,停顿了几秒。
他选择离开。
“夏恩!”
雌虫发出一声低吼,猛地扑来。他扑空了,明明是精神体,却重重撞上石壁,磕出了鲜艳的血花。
雌虫的精神力波动正在减弱。他支撑不了多久。
虚化的躯体越升越高。青年低头俯视着、观察着,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小少爷!”
“我向您求过婚,请求您成为我的雄主。您还没有回答我。”
“如果您要这样离开,请您当着我的面,就是现在、就在这里,看着我的眼睛,明明白白的拒绝我!”
一股力量将青年扯了回来。雌虫的精神力波动正在溃败,可它仍然很强,比他预想得强大许多。
有什么东西缠系在他们之间,让他动弹不得。
他眯起眼,突然发现无数密密麻麻的金色丝线。这些丝线从雌虫手指的一个戒环蔓延而出,穿到他的身体,将他绑缚在原地。
胸前有什么东西,因为丝线的绞缠开始不安地跳动。它震动得越来越频繁,温度随之不断升高,直到最终,烫得青年整个灵魂都嘶鸣起来。
一枚戒指从领口飘出,飞到和青年视线平行的位置。
它体积很小,里面却承载着让人无法抵抗的能量。他忍不住张开手,试图将其裹在掌心内。
它触到了青年手掌。那一刹那,他的意识之海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这些波纹跨越空间,在原地席卷起横贯天地的飓风。而以戒指为中心,一抹光芒忽然亮起,它随着青年的注视愈加明亮,不断延伸扩展,直至将两虫都笼了进去。
…………
他似乎是在睡觉。可又没有完全睡着。他感到有人在戳弄他的脸,或者手脚,同时还有压低的童音。
“大哥,他睡了好久了诶,到底什么时候能醒啊?”
“拿开你的臭手!不要骚扰他——”
“雷姆、曼森,雌父在叫我们了……”
脚步声随着其他动静一起远去。他又美美地睡了一会,然后突然睁开了眼。
有人。
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在看他。
好看到他不由地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他咬住男人的手指,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男人愣住了。完全呆掉的样子可真有趣。
于是他继续笑,开心地笑,甚至咯咯笑出来声。
男人眉目缓缓舒展开来,围绕在身上的可怖气息有所消散。
“劳埃德……”
有人走了过来。金灿灿的头发晃得他一阵头晕。
男人准备抽回手,这举动让他不满,于是他张嘴大喊,出口却是哇哇哭声。
对方只好将他小心翼翼地抱起。
“夏恩很喜欢你啊。”来者笑道,“对了,你之前不是有话要和我说。我现在有空,我们去书房?”
“……就在这里吧。”
男人摇头,和轻柔抚摸他的动作不同,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僵硬。
“弗朗茨,谢谢你和莱斯利阁下邀请我参加夏恩的生日宴。我真的很感谢。”
“这次假期很愉快。但早在两天前,我就该返回瑞德哈特了。”
“我订了今晚离开布鲁斯凯——”
弗朗茨忽地倾身向前,伸手按住男人的肩膀,认真道:“取消它,劳埃德。”
“我之前的提议不是玩笑。这一点,我认为我可能说的不够清楚。所以再给你我些时间。”
“第一舰队目前正在休整,如果你愿意,明天我们就去可以去内部参观。基地附近还有几栋很棒的房子,你会喜欢……”
“弗朗茨,不用了。”劳埃德打断弗朗茨,在他看过来的视线中,补充道:“真的。”
劳埃德没有再说什么。也不需要再说什么。因为弗朗茨怔怔地看过来,尔后垂眸低笑:“好吧。”
“那……看在我们小夏恩的面子上,吃完这顿晚饭。”
弗朗茨走远了。他被那双有力的手臂放了下来。于是他故技重施,嚎啕大哭。
这一晚,他成功凭借大嗓门赖在了男人身上。就连肚子饿了、困意涌来时,也靠着这个法宝出奇制胜,击退了所有试图分开他们的人。
最终,他抱着奶瓶躺进男人臂弯里,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十分满意地笑了。
“小家伙……”绿眼睛贴过来,男人喟叹着,“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为什么要粘着我?”
唔嗯啊嗯啊。因为你好看。因为我喜欢。
他蹬着脚丫,吸着奶瓶,眨巴眼睛,希望男人能明白。
一阵低沉的笑声震动了空气。
显然他的努力在某种程度上发挥了效果。他想看对方笑,结果对方就笑了。于是他也跟着咧开嘴。
“谢谢你,夏恩。”
男人看着他,朝他伸出手掌,似乎是想摸他的脑袋:“你让这一晚容易了很多。”
他扭动身子,一把攥住男人的手指。很想说不客气,但只能继续傻笑。
…………
他穿上鞋袜,挣开旁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在草坪上踩下第一步。
新长出来的草很柔软,刚下过雨的地还没全干,有着翻新的泥土清新。
一步变成两步,两步下来是三步。三步继续,一步又一步。
“小夏恩好棒啊!”弗朗茨蹲在他的前方,朝他张着双臂,“来,到雄父这里来。”
“弟弟,哥哥在这里,来这里!”“不对,是我这里!”
曼森和雷姆互相推搡,争抢着弗朗茨身边另一个绝佳位置。
砰的一声。夏恩刚走到一半,两只小雌虫打起来了。赫德森满头青筋,一手一只,将满身泥土和草叶的两只虫崽从地上拎起来。
“今天的训练完成了吗?”赫德森板着脸拧着眉,“说实话!提示一下,上次你们两动过手脚的计时器柯特已经换掉了,别想骗我!”
“雌父你为什么会知道!”雷姆惊恐。
“你个不打自招的蠢货!”曼森挣扎,还在空中就想去揍弟弟。
“你们这招已经用了两个月了。”尤里夹着书本从一边路过,家庭教师停下来等待,“该想点新玩意了。”
曼森雷姆同时爆发出愤怒的嚎叫。
“呃,劳埃德,这边有点混乱……我们待会再聊?”
镜头里的实时画面乱做一团。弗朗茨正在尴尬地挠头时,一个小脑袋挤进捕捉框内。
“劳埃德!”他惊奇地瞪大眼,然后弯起嘴角,露出牙齿,开心地拍起双手。
“小夏恩……”男人冷峻的脸上有一些惊讶,“你还记得我?”
“劳埃德。”他点点头,重重地念道。
“哈哈哈哈哈。”男人忍俊不禁,“弗朗茨,你说的没错。你这只虫崽确实很特别。”
“要叫‘劳埃德叔叔’。”弗朗茨抱住他,“来,跟我念,‘劳—埃—德—叔—叔’。”
“劳埃德。”他不假思索。
“‘劳埃德叔叔’!”弗朗茨眯眼。
“劳埃德。”他继续,执着地盯着屏幕里的男人。
弗朗茨深吸一口气,正要发作,一本书斜飞过来,十分准确地砸中他的脑门。
“——尤里·洛奥斯特!”
画面一阵晃动。
…………
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周围都是冷冰冰的仪器。
他不记得躺了多久,只感觉骨头都要烂掉了。他想动一动,可这具躯体仿佛不属于他。
他没有放弃,耗费千辛万苦,终于将脑袋从一边转到另一边。
他看到弗朗茨坐在他的面前,一向乐观的双眼中满是无法言喻的疲惫。
“夏恩……”对方叫着他的名字,贴过来的手那么的冰凉。
他不明白。可是他不喜欢。于是他努力尝试着,试图像之前那样给对方一个笑容。
他做到了。但他也许笑得很丑。因为弗朗茨没有回给他同样的笑容,而是咬着唇别过头,双肩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