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郊外,一辆宽敞、高大的马车,慢悠悠的向南去。
天上的雨逐渐小了,比起今天一整天以来的昏暗阴云,现在的天空,倒是透出了清亮的光。
如果说亮度的话,跟往日里午时刚过的时候也差不多,只不过,雨水未休的时候,这日光也带着清凉。
郊野之中的一处处水洼映着天光,道路更显得泥泞,马车的轮子在水洼之间滚过去,带起了一阵阵水声和车厢起伏颠簸的响动。
拉着这辆车的骏马走的悠闲,而远处,却有一道激烈的马蹄声飞速的靠近。
马背上的男人穿着纹饰简约的深红色衣物,披着黑色外袍,看起来像是四五十岁,金冠束发,尊贵端方之中,又不乏武林中人的魁梧英气。
这一人一马在雨中长途奔走,可是身上居然没有被淋湿,无论是之前的大雨,还是现在的小雨,那些雨水到了这个男人面前,就会自行避让开来。
他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那辆马车,手中缰绳略微一紧,马匹前行的路线便自然偏斜了少许。
与那辆马车擦肩而过时,骑手向车厢看了一眼。
车厢里的方云汉听到马蹄声,也向外看了一眼。
车窗的帘子被外面急行的风吹得掀起一角,疏斜的雨景,路边的荒草映入方云汉眼中。
但此时,那一人一马已经越过了马车,继续往京城去了。
一股湿润的凉风吹过方云汉的发丝,车帘自然的垂落,马蹄声渐渐远去。
方云汉将手指凑到鼻端,轻轻嗅了一下。
黄雪梅疑惑道:“师父,怎么了?”
“一点血腥味。”方云汉若有所思,说道,“那个人受伤不轻啊。”
伤到这种程度,呼吸却依旧绵绵若存,甚至还能若无其事的策马狂奔,那也绝不是个一般人。
黄雪梅有些困惑,转头看了一下车厢里的第三个人,道:“是说他身上的血腥味吗?他是受伤不轻的样子。”
这车厢大得可比一间竹屋。
方云汉和黄雪梅坐在车厢靠后的位置,而在他们两个数尺之外,靠近车厢入口的地方,则斜倚着一个脸上苍白如纸的黑衣青年。
这人浑身湿透,面无血色,嘴角倒是还有一抹鲜红,人在昏睡之中,手上还死死地握着一把有些扭曲变形的长刀。
马车颠簸着,黑衣青年头颅随之摇晃了一下,后脑碰到了车厢内壁的木板,砰的一声,撞醒了他。
归海一刀睁开眼睛,还没有看清眼前是什么景象,第一反应就要把手里的刀抬起来。
可是他的身体,却没有顺应他的心理,做出抬手这个动作。
归海一刀眨了眨眼睛,发觉自己被封了一处穴位,封穴的手法是江湖上最常见的点穴手,可是,下手的人功力太深沉。
在这呼吸之间,他已经有多次尝试调动内力,自冲穴位,却全无作用。
“不要做这些无谓的尝试了,你内力混杂刀气,过于霸道,封了内力之后,反而有益于疗伤。”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归海一刀扭过头去,他只是四肢不能动弹,头颅却活动正常,一眼就看到那个有过几面之缘的人。
“是你!”归海一刀双眼瞪大了一分,但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他异样的情绪流露,只是冷冷说道,“你要干什么?”
方云汉微笑道:“请你带个路而已。”
归海一刀皱眉,道:“你要去哪儿?”
“去你家。”
方云汉看着归海一刀脸上神情稍变,一手把天魔琴取出,放在膝盖上,垂眸看着琴弦,道,“我让皇帝去找来各方身负绝艺的高手,但这世上有些人,有些武功,注定是他请不来的,只好我自己亲自去看了。”
“原来你闯入皇宫,只为了这件事?!”归海一刀闻言,冷漠的神色也有些维持不住的感觉。
只是,相比于皇帝的难以置信,他在惊讶过后,却有一种能体会到方云汉想法的情绪。
静默片刻之后,归海一刀看着方云汉的眼神,已不单纯像是在看一个败他伤他的敌人,复杂的表情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向往,低声慢语道:“是要把天下英雄齐聚一堂,一并击败么,你好狂妄的……气魄。”
“不对。”
归海一刀回过神来,“那我家中能有什么,值得你亲自去一趟?”
“自然是,当年你父亲归海百炼留下的刀谱。”
方云汉言语之间,手指轻轻拨了一下琴弦。
天魔琴诤然一声。
因为琴上的异力被方云汉刻意化消,这就只是一声随性而至的琴音,并不具备杀伤力。
但归海一刀却像是被这声音所伤,被这言语所击。
他脸色更白,眸色更深了几分,道:“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爹当年莫名身故,根本没有留下刀谱,如果有的话,我又何必去加入护龙山庄,被安排到霸刀门下学武。”
归海百炼当年在江湖上名气不小,他自身刀法高明,又跟包括少林方丈在内的三位掌门高手结为莫逆之交,无论武功名望都比今天的归海一刀高出不少。
可是,这样一个顶尖刀客却死的不明不白。
归海一刀一直坚信他父亲是为人所害,所以在成为地字第一号密探之后,立刻请托天下第一探案高手张进酒查询其父死因,可惜到现在还没有回信。
方云汉轻轻摇头:“那你就不必多想了,只要你带我去了,无论有没有找到你父亲留下的刀谱,我都会让你的刀法更上一层楼。”
归海一刀冷哼一声:“你武功虽高,却是倚仗雄浑内力败我,要说能在刀法上指点我,也未见得吧。”
方云汉又拨了一下琴弦,他身体略微后倾,倚着车厢,漫不经心地抬眼扫了归海一刀一眼,道:“我两次见你出刀,一次在客栈,一次在皇宫。”
“同样是起手一刀为杀招,你在皇宫中出手的时候,刀气凌厉之势未改,刀意却比前一次衰弱了一分。”
“你这种情况,至少已持续一两年了吧。也许两年前的你,一刀既出,能与曹正淳争锋,但再这么下去,过上几个月的话,你或许都未必打得过上官海棠了。”
归海一刀一怔,如受当头棒喝。
他当年为了修炼霸刀的绝情斩,曾在霸刀的绝情山庄呆了七年。
霸刀教徒弟的方法就是绝情绝义、绝怜绝爱、绝亲绝友。一个人必须要在七年内,连续杀死一起练刀、同作同休的七个好朋友,才是他的亲传弟子,才能学他的绝情斩。
当年归海一刀出师的时候,不但杀了那七个好友,更是青出于蓝,将霸刀也一并击败。
可是回到护龙山庄之后,再没有人能逼迫他去进行那种残酷的训练,他身边又有了朋友,有上官海棠时常关切,绝情斩的刀意,已经渐被消磨。
他自己其实也已经隐约感觉到这个问题,但是却不知道要如何解决,或者说,他没办法再用当年那种方式对待上官海棠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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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除了他自己,外人能够察觉出这一点并点明的,方云汉还是第一个。
可是,真要带方云汉去自己家里的话,娘也在家,万一这人翻脸无情……
归海一刀心中犹豫不决时,黄雪梅从包袱里翻出一块手帕走过来,给归海一刀脸上的血迹擦了一下。
小姑娘还记得是这人重创了烈火祖师,见他醒了之后,形容狼狈的开口说话还浑然不觉,就来给他擦一下脸。
归海一刀看着黄雪梅,想起这小姑娘的身世经历与方云汉的举措,终于下定决心,像方云汉说道:“好,我带你再去找一回。”
方云汉淡淡的应了一声,左手仍在随意的拨着琴弦。
他双目微阖,闲适的靠坐着单手抚琴,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只零散的几声,在越来越小的雨声之中,时起时无。
离开京城之后,这两个月的旅途中,归海百炼的刀谱不过是第一站。
真正让他期待的,不只是这门绝不会被皇帝请去的刀法,更有那一个,绝不会被皇帝请动的刀主。
千武汇流,独战天下这条路,已经在紫禁城中开启,但是当时兵甲虽众,高手寥寥,最多算个序章,在下一次高潮到来前,不妨去见一见那些滚滚潮流之外,遗世dú • lì的孤峰。
………………
马蹄声疾,一路入了京城,片刻之后,就到了紫禁城中。
马背上的人身份尊贵,一直到了端门前才下马,到了奉天门下才有人去禀告皇帝。
这一路上,他目睹众多士兵被抬走,心中隐有疑虑。
外朝广场上,服了伤药略作调息的段天涯和上官海棠,还护卫在奉天殿外,见到此人,他们两个立刻神色激动起来,快步走到奉天门下,异口同声:“义父!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