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之上,方云汉低头看了看手中魔剑,竟然松开五指,几乎还伸手向前一送。
昂!!!
剑啸如兽,蚩尤剑风驰电掣,犹如奔雷之势,飞空贯击而去。
魔性已去,练虚有鉴。
方云汉独自立在高塔顶端,衣袂临风,放任自然,只觉得周身百骸之间,无边清灵,便无声轻笑着仰起头来。
他手掌抬起,似乎向天一举,揽了一手天地辽阔、大漠古城间的天光冷风。
高塔之下,方圆数里的人们,都莫名觉得心头清澈,身上松快了一些。
啪!
大铁锤借着这一刹松动之机,冲开了穴位,一手拍地,猛然坐起,但他仰望着塔顶那人时,一时间,却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动作。
之前从那个道士身上流散出来的锋芒之气,已全数隐去,回归自然。
一道似黑似白,若有若无,纯任空灵的太极图,从塔顶一点,瞬息扩张开来。
呢喃声,悠悠传下。
“群星夜幕,坐忘纯阳,灵台方寸为弧,还成太虚道貌。”
………………
与大漠古城,遥隔数千里处,始皇帝的车驾,再度东巡。
仪仗卫兵法度森严,平缓的行在大路之上。
内部开阔如一座殿堂的硕大车辇里,嬴政正阅览着面前桌案上的奏章。
整个空间里,除了嬴政批阅奏章的细微声响之外,还有一次一次,似乎是含着莫名节奏的碰触声。
那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可能已经几十年没换过装束的东皇太一,依旧是那一身不露真容的黑袍,与嬴政相隔丈余,正在自娱自乐。
黑子白子,都是他来落子。
“桑海……”
嬴政依旧注视着奏章,语调起后,略一沉吟,说道,“蜃楼在桑海完工,赵高死在桑海,原来不久之前,还有一个纯阳子,自称拥有长生之法。”
嬴政的语气听不出来有什么询问的意味。
东皇太一却很自然的开口答道:“纯阳子所说的长生之法,确实是一条未曾设想,但一点透之后,又显得异常清楚明白的途径。”
“哦?”嬴政的目光从奏章上移开,“他的法子确实可行?”
“但那是习武之人的长生法,并不适合陛下。”
东皇太一道,“要内气充盈,又要兼修体魄,练到洗髓换血的境界,非十余年苦功不可有所成就,陛下感兴趣?”
在民间传说之中,已经为长生而痴狂的始皇帝,听到这样的回答,却没有露出什么失望的神色,只道:“相比他口述的长生途径,朕倒是对这些人本身,更感兴趣。”
说着,他拂开奏章,立刻就有侍者见机上前,刚在温水之中湿过的锦帕,温度湿度都恰到好处,手法轻柔的为他擦拭面部,缓解疲劳。
嬴政已经年近半百,但是看起来仍如二十多岁的青年,好像一直维持在人生中精力最充沛的时期。
他今日不曾戴着平天冠,衣袍之上虽有龙纹,但也显得大气简朴,擦过脸之后,精神更佳,说道。
“这世上的英才,若是小才,也只能拘于亭县民间,不必在意,若是有理国之大才,也惟有依附一国朝廷,才能真正一展抱负,偏有一类人才,对外物所求甚少,可能常常游离于山野,却又不可忽视。”
他所说的,当然是那些术法、武学上的高手。
秦朝经过数代的发展,法度严密已极,但这种东西,对寻常百姓的约束力很大,对那些稍微会点儿武功的人来说,效力都要大大削减。
毕竟在这个时代,世间多荒野,普通百姓离了城镇很难生活,但那些自身足够勇武的人,随便找个荒山野岭一走,哪怕靠着狩猎都能活得很好,而要让寻常小吏去缉拿这些人,又太过得不偿失。
农家就是这类人中一个典型的例子,他们号称十万弟子,至少有数万兵器私藏,一旦被那些堂主指使,就可以四处动作。
东皇太一说道:“这些人,大多也只是小打小闹罢了,只要大势不改,他们就不可能形成与帝国大军正面抗衡的力量。真正值得注意的,也只有少数。”
嬴政眼神稍有变化:“想必如盖聂那样的,一定在这少数行列之中了。”
黑袍微动,应是东皇太一幅度很小的点了点头:“鬼谷传人,剑圣之号,他当然是其中之一。”
嬴政起兴道:“那就以盖聂为准,你再为朕说一说这一行列中的其他人,如何?”
往日这方面的东西,基本都是赵高他们在处理,嬴政自己倒不曾过问的如此仔细,今天却像是难得闲暇,要问个清楚。
此时,东皇太一的头,微向外偏了一下,语气带笑,说道:“倒也巧了。同属于这一行列中的人物,其中有六个,出于农家。”
嗒!
一颗黑子落下。
“他们是农家六大长老,其一,名为弦宗。”
大队卫兵前行,马车转动有声,不远处的密林之间,忽然有琴音传来。
这琴声断断续续,听着不太清晰,卫兵也都未曾注意,可对于车架中的众人来说,这琴声却非常清晰,起伏有度,舒缓动人。
嬴政神色微沉,冷声说道:“五弦琴。这就是农家弦宗的琴音?”
“正是。”东皇太一声调平缓依旧,手上又捏了一粒白子,道,“琴音本属于木德,音律可赋生机,然而这一首琴曲却是《伯夷操》。”
“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枉死于山中。农家四岳堂这首曲子,品性高洁,却于木德生机有亏。”
嬴政眉梢微扬,道:“琴是陶冶性情之物,既然生机不富,那便不必弹了。”
“陛下说的是。”东皇太一轻描淡写间,一子落下。
密林之间,一个正盘坐于树下弹琴的老者,忽然察觉身周草木凋黄,头顶黄叶飘落,片片皆带肃杀之意。
这一曲琴音依旧断续,却怎么也传不到车中去了。
声势森严的车队继续前进,过了山间,前方一片平坦,侧面是草地,此时却正有一个老人,挽着袖口,挥着锄头翻地。
他一边挥动着双臂,一边以老人独有的沧桑音色唱道。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歌声苍劲,传到嬴政耳中。
东皇太一道:“那六大长老之中,又有一人,号称历师,掌握时令节气的奥妙。”
秦始皇眼色更寒,声音却很淡然,道:“要种五谷,天候气象终究只是辅助,土地良瘠才是根本,这里一片荒地,想来也种不出好庄稼来。”
“不错,此人土德有亏。”
东皇太一又是一子落下。
荒地里的老头正要再起歌声,忽的脸色有变,举目望去,四周竟被一片昏黄沙尘笼罩,根本看不到那本该越走越近的车队去了何方。
车中,嬴政的脸色已经缓和下来,竟然像是比平时还多了一点笑意,说道:“还有什么人?”
东皇太一揭开车帘,道:“又有一个,号称禹徒,司掌水利。”
嬴政说道:“天下水德,正在大秦。此人若再作声扰了队列,那便是逆了水德。”
车队继续向前,接近了桑海的地界,各样的流水变得多了起来,有小溪,有池塘,有河流。
始皇帝的队伍,到了一处湖岸边,就准备休息。
东巡的队伍,起止有度,今日天色渐晚,就要休息一夜,明天早上再启程。
湖面上有人泛舟,四个苍髯老者,或坐或站,从不同方向,各自架着一条小船靠近过来。
东皇太一垂下车帘,又道。
“还有谷神,药王,兵主。”
他放下车帘之后,车队后方,有两个老者提气纵身,一个抱着古琴,一个扛着锄头,身如魅影一般穿梭而来。
“这农家的六大长老,当年与武安君一战,各负重伤,这些年劳形损神,本该衰弱濒死,现在看来,他们倒是重回了巅峰之时。”
东皇太一向嬴政说道,“这农家的六大长老,哪怕回归巅峰时,其单独一人,都要比盖聂逊色一些。”
“不过农家有地泽大阵,透析四季二十四节气的玄妙变化,运转地上生死妙悟,代代相传下来,一旦成阵,殊为不凡。”
嬴政听罢,低沉说道:“呵,农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或许也是因为不久之前,他们六堂堂主,死了一个,废了四个,才激起今日之举。”
东皇太一把一枚棋子放在棋盘边缘,站起身来,长袍垂地,双手合礼,道,“陛下,我去去便回。”
眼看他已经要离开。
嬴政若有所思,抬手唤道:“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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