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萨霍夫四周接后外点冰三周接后外点冰两周的连跳前,何焕的确感觉到呼吸频率开始变乱,他起初以为是紧张的缘故,后来察觉他动作幅度大再加上之前热身消耗太多。不过这没影响旋转速度,每个选手都会面对这样的问题,也都会做出应对,现在要做的是调整呼吸,配合旋转的变向,再提高转速。
旋转结束,压步开始,一切像是一个转圜的巨大莫比乌斯圆环,大提琴协奏曲步入第二乐章的剪辑,复调设计的旋律中华美的复杂感喷薄而出,不再压抑音色的沉郁,逐渐走高,这是压步起跳前最重要的节奏段落,何焕沉住呼吸——这个三连跳,或许会决定他的成败。
第一个萨霍夫四周是个漂亮的弧线,美到令人屏住呼吸,它以短促强劲的起势进入旋律走高的合鸣,落下时仍带着大提琴对抗的强音,但大提琴即使是最低柔的G弦也有破釜沉舟的力量,当演奏时压至最低,它所悲鸣的也是最坚决的不屈低音。
第二个三周跳,何焕感觉自己的力度不像平常那样游刃有余,他用尽力气还是达到之前训练中盖佐制定的标准,落冰膝盖的冲击带来阵阵酸麻,再点冰起跳时,已经是全部力气加注的豪赌了。
耳鸣比任何感受都要直观,短暂与音乐失去沟通,再听到一切时,刺耳的尖叫先一步灌进耳朵,但他熟悉这个曲子已到任何段落拆分他都能重新拼凑,完美落冰之后即使观众叫嚷再大声,他仍然能根据记忆踩踏节拍进入下一个难度动作。
除了观众,选手也在看何焕的比赛,他是整场比赛最后一个选手,休息区直播屏幕前站满完成比赛的选手,他们有时沉醉其中,有时忍不住低声议论,陈述最多的是音乐和何焕表演□□无缝的契合和感官的触动。
普罗科菲耶夫《大提琴交响协奏曲》巧妙在大巧不工之上,他的华章过于平静,像流过平原的蜿蜒河流,进入大海。河水知道自己注定离开陆地,这里不是他的归宿,因此连告别的悲伤也从容镇定,在一个普通的早晨,太阳升起黑暗淡去,大河进入浑浊的海湾,消失在消失本身之中。
“他滑大提琴协奏曲,真的很特别……”美本身也具有感染力,和情绪的感染不同,美的感染力更震撼,就像何焕跳跃本身的冲击力,和力量是两种维度,安德里安看得有点着迷,他是学过芭蕾的,他懂得情绪好拿捏,但艺术之美本身却变幻莫测的道理,因此何焕的表现就更珍贵了。
听人夸师弟,成明赫就很自豪,他听得懂的英语比会说的多,斟酌半天才想到要怎么表达,“他说过,他喜欢大提琴,因为大提琴是脆弱的,脆弱的美是所有美当中最永恒的。”
“如果说音色的话,小提琴更悬细挑高才对。”尹棠也在目不转睛地看。
“师弟说,大提琴音质脆弱音色穿透力低,有种不渴望被人了解的自我……其余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脆弱的东西有独特的美这句话,他确实这样说过。”成明赫只能说这么多,这已经把他的英语词汇掏空了。
终止众人谈话的是何焕的阿克谢尔三周单跳,在提琴高低音交替的冲突对抗时起跳,低沉时落冰,像回答他们每个人的疑问:当所有配乐的乐器都演奏着低音时,只有大提琴的音色脆弱到几乎破碎,但仍然断续相连,如泣如诉。
再一个单跳完成,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连跳了,路兹三周接路普三周,这对何焕来说没有任何难度。
别人都在沉醉和感叹,宋心愉却在后悔,她不该给何焕编排这样多的步法和衔接,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左一个摇滚步又一个乔克塔?她当时就应该考虑到各种状况,但是她无法忽视何焕的才华和能力,她知道他一定做得到,没错,要实现梦想,他必须做得到!
何焕的压步结束,只一次一下,他就积累够了速度,但体能消耗真正的问题不是起跳,是空中身体控制的力度,是落冰的稳定性,可如果想得太多是没有办法完成节目的,他必须再次腾空,也是整个节目的最后一次了。
路兹跳的起跳最为苛刻,因此也是五种背向起跳的跳跃当中难度最大分值最高的,何焕在疲惫中仍然没有忘记技术要领,清晰的后外刃倾斜冰刀,点冰腾空几乎扭曲整个身体,空中转足三周,落冰时刻重心降低,也促使第二跳能积聚力量,再次跃出。
只要见到空中的姿态,所有有经验的选手都明白这个跳跃成功了。
事实也是如此,何焕稳稳落在冰面上,无数选手羡慕的那双天才的膝盖调整摇晃的肢体和平衡,又是个漂亮利落的滑出。
七个难度跳跃全部完成,最后的定级接续步法了,这次真的到了最后关头。
短暂的静止,何焕停在冰场短边一侧,紧挨深蓝色围挡,这是直线接续步起始的地方。
已经很少有人再用直线接续步这种时代最爱的编排,它能最大限度展现选手对刀刃的控制力和滑行功底,但它的弊端也是如此:选手的缺陷也将暴露无疑。
宋心愉和何焕选择在三种接续步的形状当中选择直线是因为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何焕的滑行是没有缺陷的。
第三乐章的悲伤是宏大且脆弱的,但脆弱里有强韧,乐器之间仿佛从合作变为了对抗,大提琴从引领的主奏变成被追赶的领袖,却仍然从高低音中一骑绝尘,哀而不伤地演奏出特有的气质,乐章剪辑的开始,何焕踏出他的第一步。
在悲伤的旋律里,却有振奋的音色,大提琴所有琴弦高速演奏出配合得上何焕步法节奏的旋律:朦胧的d弦轻颤、a弦声嘶力竭、柔顺静默的G弦不再乖顺发出有厚度有力量的音色,圆润的C弦已经像是被满张的弓,箭在弦上,每发出一点声响都是最后通牒。
整个旋律不再轻盈,甚至痛苦,但仍然充满顽抗的生命力,挣扎着奏出完美的音乐。
这是何焕整首协奏曲最喜欢的部分,大提琴不似小提琴在自己的协奏曲当中高高在上趾高气昂地引领所有配器乐器,它是承担者,承受着所有音符的跳跃和力量,负重前行,用最脆弱的音色演奏出最强劲的韧性。
他也可以像一把大提琴,当体力即将耗尽,却仍在燃烧般滑过冰面的长边,音乐行至最高,他也滑至最快,扭身反手提起左脚刀刃在背后,捻转着只能在冰舞赛场上看到的同步捻转步般的技术动作。
几乎与音乐环环相扣的捻转让观众全都站了起来,大提琴协奏曲不好打拍子,他们只能持续不断地鼓掌,直到整个直线滑完,直到何焕最后的旋转结束。
他站在冰场中央,他开始比赛的地方,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感受了,虽然筋疲力尽,但音乐结束的瞬间,何焕被自己从未有过畅快征服,他半跪冰上,张开双臂,心跳如擂鼓敲击起伏的胸腔,像要从震颤的身体里挣扎出来,撕破他的躯壳。
如果非要说整个节目表达了什么,那大概就是一种可能:音乐和花样滑冰的完美结合,艺术和技术的极致交融。
美的本身就只是美,如此而已。
“我们输了。”安德里安说着,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笑,尹棠满眼不甘,成明赫还在因为感动激动兀自落泪,除了休息区其他观赛选手发出情不自禁的掌声,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直到行完四面礼,疯狂的观众仍然不肯坐下,何焕不得不从几乎占据整个冰面的鲜花与玩偶当中穿行,回到宋心愉身边,颤抖的手接过刀套,扶住老师的胳膊才重新站直。
他们四目相对,激动的眼瞳当中闪烁的是同样的期待。
宋心愉兴奋,却不敢说任何确凿的话,前面几个选手表现出色,即使何焕完美发挥,短节目稍稍差埃文斯的那一点点分数也足够致命。
等分席师徒两人并坐,屏幕还在播放之前的慢镜回放,分数仍然没有出来。宋心愉想说两句话安抚等分时焦躁的情绪,她第一次看到何焕如此紧张盯着屏幕,专注和期待的眼神让他终于像个与年纪相符的少年。
何焕擦了好几张纸巾,汗珠还在往下淌,眼前雾蒙蒙一片都是热汗升腾的水汽,他擦了又擦,最终还是放弃。
分数,他只想看见他的分数。他没有这样紧张过,比赛前更紧张,他不想错过这样一刻,又忍不住怀疑这一刻是否值得他如此等待,煎熬仍在继续,裁判打分的速度非常慢,不耐烦的观众开始嘈杂低语,时不时响起一两声意味不明的口哨。
屏幕忽然发生变化。
这一幕真的很熟悉,在短节目分数打出的时候,也有短暂的停顿,然后刷出三种颜色的彩标。
三种颜色……何焕愣住了,观众沸腾了,宋心愉哭出声来抱紧他,但所有声音都在远去。
他知道实现梦想是一件美妙无比的事,但真正做到后,他才明白美妙无比不足以形容此时他的感受。
分。
属于花样滑冰的世界此时全然匍匐于这个二十岁的少年脚下,恭迎年轻帝王的第一次加冕。
作者有话要说:我直接给大家双更了!!!有没有诚意!!!呜呜呜!我写完也好激动!迫不及待给大家一次看完!我们的盒饭我们的奥运冠军!!!感谢在2020-07-2422:23:06~2020-07-2605:0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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