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弃。”江时越暗暗握紧了手,凝视他的目光满是心疼。
他的背脊挺得很直，低头的时候从领口里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楚千俞驻足了两秒，转身时有意无意的想要躲开江时越的视线,语气平淡的道：“我父亲是第一个。”
江时越僵硬的站着,微弱蚊蝇的道：“那这个是···”
“我母亲。”楚千俞看着海平面,声线平缓。
·
时间隔得太久他已经记不得林娇娇到底长什么样了,但他清晰的记得家里的阿姨会夸她漂亮,保安会夸她礼貌,父亲有时会夸她贤惠,外公却说她傻。
楚千俞印象中的林娇娇是个永远不会哭的人,并不是说她有多坚强,至少他没见过她哭，连离婚那天她都带着一脸灿烂的笑。
林娇娇牵着他从楚家离开的时候,站在家门口礼貌的跟楚生平握了手，真诚祝福道：“恭喜你啊,终于找到了,不容易啊。”
楚生平也绅士的回道：“谢谢,你也会找到的。”
两人之间和平的就像是商场上谈生意的伙伴,眼里没有一丝不舍，更没有半点温存。
事实上他们也的确都是商场上的牺牲品，林娇娇说林泽泉把他送回国内和楚生平见面的时候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两人对于这件事也是心知肚明,结婚后还各自劝说对方若是找到合适的可以选择终止这场交易。
楚生平做到了，楚千俞以为林娇娇也做到了,可是在她决定带着自己去旅行的时候，他就知道林娇娇认真了，虽然嘴上不说,脸上也总是带着笑，但他觉得这笑好像不一样了，少了点恋爱给予的温柔与期待。
那时候他才五岁，林娇娇没有带他去学校，没有给他安排家教老师，而是给他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带了一顶帽子，背了个小背包，踏上了三年的行程。
林娇娇出发前带着他在楚家门口停了一会儿，眼神有些空洞。
屋外的一草一花都是经她之手，装修也是她亲自参与设计的，但从门里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对恩爱的夫妻，就像普通的情侣一样，他们会牵手，会脸红，会接吻。
虽然这些林娇娇和楚生平也会做，但只会点到即止，疏远得像例行公事。
待到两人相互依偎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林娇娇抬手摸了摸坐在儿童椅上的楚千俞，仰首道：“跟你爸爸说再见。”
楚千俞乖乖的看过去，道：“爸爸再见。”
林娇娇笑了笑，一脚油门驶出了呆了六年的城市。
这一走就是三年，他们从国内到国外，去过的地方有崎岖的山峦，有气势磅礴的大江大河，有一望无际的沙漠，也有荒芜一人的平原，语言不通的部落，冰天雪的森林··
看过云海翻涌的日出，翻身跃起的鲸鱼，成群结队的海豚，与人共舞的狮子，抖了他一身雪花的麋鹿··
那三年是楚千俞最幸福的三年，没有从早到晚上忙不停的补习课程，也没有每天总是凶他的楚生平，更没有骂他哑巴的同学，去哪儿都有人跟他们问好，热情的带他们吃好吃的。
住在大山里人没见过海，林娇娇就边喝着茶边让他给人描述，海边的人没去过沙漠，林娇娇就拿出纸笔让他给人画骆驼。
他不想与人沟通，林娇娇看着老人对他说：“可以不说，那她们这辈子估计都不清楚大海是什么了。”
楚千俞动容了，在这大山里，老人一生都过得忙碌，种庄稼，卖庄稼，循环的过着平凡简单的一辈子，可是世界那么大，她们没去过真是太遗憾了。
于是楚千俞开始学着跟人交流，跟人描述，也学会了说不清的就用写和画，逐渐的他不再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善于沟通，他开始看见喜欢的东西就微笑，看见喜欢的人就握手。
林娇娇看着很是欣慰，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跟他鼓励他干得不错。
开心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第三年的时候，他们来到一处风景优美的小山村，山旁有瀑布，山花遍地，瀑布成群，彩虹在两座山林间形成了一座巨大的桥梁。
林娇娇带着他坐在山顶，躺在满是鲜花的草坪上，大声宣布道：“就这儿了。”
楚千俞被太阳晒红了脸，侧头看着她。
林娇娇咳嗽了两声，楚千俞发现她最近咳嗽得越发频繁了，夜里上厕所的时候咳得最久。
咳嗽完，她眉目柔和的道：“儿子，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楚千俞真诚的点头，道：“漂亮。”
“嗯。”林娇娇也满意的笑道：“那就葬在这儿吧。”
楚千俞茫然的看着她，林娇娇只是笑笑不说话。
可是隔天林娇娇还没来得及安排，这座山就因为昨晚的大雨发生了山体滑坡，林娇娇选了三年的地方再一次泡汤。
她沮丧的郁闷了好一会儿，又开始了新的征程。
直到身体逐渐吃不消了她才想清楚自己究竟应该在哪儿。
那晚她们上了一座小岛躺在沙滩上看天上的繁星，一切静谧的很美好，可是林娇娇的咳嗽声却打破了这份安静。
楚千俞听到咳嗽声，翻身起来从小背包里翻出一包药和自己的水杯递给她。
林娇娇一愣：“什么东西？”
“药。”
林娇娇乐不可支的问：“你什么时候买的药？”
楚千俞如实道：“早上你去买票的时候。”
林娇娇拿过药看了看，好笑的道：“感冒药啊，你怎么知道妈妈是感冒啊？”
“感冒会咳嗽。”楚千俞认真的道：“医生阿姨说的。”
林娇娇笑着道：“儿子，不是所有人咳嗽都是感冒的。”
楚千俞不解的看着她。
林娇娇看着他的眼神突然就笑不出来了，她垂下眼，难得有些伤怀的道：“儿子啊，妈妈要走了·····”
楚千俞立刻道：“去哪儿？”
“去一个很美的地方，那里比我们去过的任何地方都要美。”
“那我也要去。”楚千俞挺直了背，期待的看着她。
林娇娇噗嗤一笑，摇头道：“这个地方你可去不了。”
“为什么？”楚千俞鼓着小脸问。
林娇娇看着他就觉得好玩，从包里掏出一叠病例资料，举在手上炫耀道：“这是去往这个地方的录取通知书，你没有。”
楚千俞满眼崇拜的道：“那我怎么才能有呢？”
这个问题可把林娇娇难到了，想了一会儿才道：“老了以后吧。”
楚千俞沮丧的躺回沙滩上，难过的想了一会儿又问：“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林娇娇也跟着躺下来，手臂枕着头，说：“那简单，到时候会有人把一个盒子递给你，你把盒子里的东西洒进海里，每次见到大海的时候就能见到我了。”
“真的吗？”楚千俞觉得很神奇，跟动画片里的魔法似的，满眼放光的看着她。
“当然。”林娇娇得意的道：“不过你不能空手来，记得带上我喜欢的花，知道我喜欢什么花吗？”
“玫瑰。”楚千俞笃定道。
“对，我儿子真聪明。”林娇娇笑着揉了揉他的头，目光柔软的回忆道：“那是你爸第一次送我的花，我很喜欢，虽然是从花园里摘的一支，还没包装，但是他去了刺，我当时就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可爱。”
在过去的三年里，林娇娇从没提起过楚生平，此刻无端说起他来，竟觉得有些收不住嘴。
楚千俞听她这么说，有些好奇的问：“你喜欢他吗？”
林娇娇没想过这句话会从八岁孩子的嘴里说出来，一时觉得又惊又喜，打量了他一会儿才道：“儿子长大了，会问这种问题了。”
楚千俞坚持问道：“喜欢吗？”
被问得有些卡住了，林娇娇索性看回天上的星星，沉吟了片刻才道：“喜欢的。”
“那你们为什么会分开？”楚千俞道：“上次在沙漠的时候有个阿姨说喜欢是分不开的。”
林娇娇听笑了，说：“傻孩子，那是两个人互相喜欢才不会分开。”
楚千俞不懂，林娇娇也不指望他懂，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解释给他听，她说：“这世上找个两情相悦的不容易，我喜欢你爸，可是我努力了六年也没让他喜欢上我是我的失败，可是我并不觉得喜欢一个人是错误的。”
“儿子，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权利，你可以喜欢任何人，任何人也有不喜欢你的权利，到时你可以选择继续喜欢他或者换个人喜欢。”
说到这里，他似有若无的叹了口气：“可惜，上天没有给我那么多时间喜欢上其他人，所以我的心里只装得下他。”
林娇娇感觉眼尾有什么东西划过，痒痒的，她抬手随意抹开，继续道：“回去了，我还有一件礼物准备很久了，今天是时候给你了。”
楚千俞听得有些糊涂了，但听着有礼物，两眼一放光问：“送我的吗？”
林娇娇：“我就你一个儿子，不送你送谁啊。”
两人牵着手哼着歌，一路开开心心回到住的酒店，林娇娇进门后关好了门窗，再从床底的行李箱里翻出一个小盒子。
楚千俞凑到跟前，用手摸了摸古朴的铜制首饰盒，问：“这是什么？”
林娇娇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取下脖子上的钥匙项链，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躺着两条项链，一条是熠熠生辉的绿宝石项链，外形精致，宝石一看就觉得价值不菲，光洒上去，晃得楚千俞抬手挡了一下眼睛。
另一条则是充满异域风情的狼牙项链。
林娇娇把绿宝石项链拿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好看吗？”
楚千俞道：“好看。”
林娇娇把那项链放在脖子前比了比，说：“这是你婆婆传给儿媳妇的，我也要传给我的儿媳妇。”
说完又拿起另一条项链道：“这是我们在部落里买的，记得吗？”
楚千俞点头。
“酋长说，这个是当地的定情信物，我也要给你。”
林娇娇越说越开心，仿佛眼前就是楚千俞结婚的场景，她举着两条项链细心的嘱咐道：“将来你喜欢的人是个女生的话，就把这条宝石项链送给她，她一定会喜欢的。”
楚千俞看着那条项链眨了眨眼。
林娇娇又道：“要是将来你喜欢的人是男生，就把这条狼牙项链送给他，他也会懂的，知道了吗？”
楚千俞愣愣的看着她。
“我都规划好了。”
林娇娇揉了揉他的脑袋站直了身子，像是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她正色道：“我走后会把名下所有的财产都捐赠给需要帮助的人，世人温柔待我，我也要把我剩下的温柔撒给他们。”
接着她冲楚千俞温柔一笑，说：“而这两条项链是我留给你的，希望我儿子能比我幸运，你喜欢的人也会喜欢你。”
“你现在可能听不懂，但是你一定要把这东西保管好，知道了吗？”林娇娇把项链放回盒子，塞进他怀里。
听见他说：“好”才满意的点点头。
·
楚千俞捏着脖子上的狼牙项链，眉目幽深的看向远方，无尽的思念被风卷去了海平面，她应该能听到吧。
世人温柔待我，我该以温柔回报之···
我希望儿子比我幸运··
这两句话不停的萦绕在他脑海，他胸口闷闷的，甚至不敢告诉林娇娇，他儿子也没她那么幸运，项链送出去了又给拿了回来。
江时越走过来和他并肩坐下，陪着他静默了一会儿才伸手拂抚了抚他的背，轻声安慰道：“虽然不知道你母亲为什么会抛弃你，但没有一个女人会放弃自己的孩子，她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
江时越摸了摸他的头，道：“别瞎想了。”
光影下他的身躯被阴影吞噬一大半，显得格外消瘦，楚千俞微微垂着头，冒沿挡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江时越单是看着就觉得心中酸胀，他忍不住心疼的问：“抱一下吗？”
楚千俞回眸，他的眼睛在黑夜来极亮，似乎在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
江时越伸开手臂，楚千俞怔了一秒钟才淡淡的“嗯”了一声，凑近他怀里抱住了他。
这个久违的拥抱实在太过温暖，几乎是一瞬间就驱散了周边的寒气。
他双臂收紧，用尽了全力加深了这个拥抱，贪婪的想要多留存一些温暖。
江时越看着也不好受，宽大的手掌轻抚着他的背部，轻声安慰道：“没事了。”
楚千俞深吸了一口气，把脸埋在他肩上，竟然不自觉的眼眶发烫，不安的问：“你呢？还会抛弃我吗？”
这声音太小且含糊，就好像怕他听见似的。
江时越用力分析才听清了‘抛弃’两个字，只好心疼的揽着他说：“不会有人再抛弃你了，没事了，我会照顾你的。”
“没事了····没事了······”
小沙滩上一直循环着这句话，声音轻柔，语气温和，把这月色都称得美好了几分。
·
不知过了多久江时越觉得怀里的人情绪稍微好些了，才关心的问道：“饿了没？要不要吃点东西？”
楚千俞在他肩头乖乖的点头，又道：“想吃面。”
这瓮声瓮气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像小孩子的模样。
“行，我们去找找。”江时越宠溺的笑了笑才把他推开。
两人翻上护栏往小渔村走，楚千俞走了两步就发现了异样，蹙着眉问：“你脚怎么了？”
江时越尽量装作很随意的道：“没事，有点扭到了。”
实则是刚摔得有点狠不小心给扭到了脚，一时间没发现，上了公路才觉得有些疼，但又不想大惊小怪的，结果还没走几步就被这小鬼给发现了。
楚千俞拉住他，蹲下身背对着他：“我背你。”
“不用。”江时越这从小到大除了爸妈还没人背过他，一时觉得别扭极了，可楚千俞一点也没有想要起来的意思。
见他还是不愿意，楚千俞又道：“我去开车，你在这儿等我。”
江时越忙道：“我能走，而且也不顺路啊，这开过来还得绕一圈才能回小渔村去。”
“不去了。”楚千俞看着他的脚踝，眉头皱得极深，道：“回去找队医。”
江时越看着蹲在身前的楚千俞，想着这小鬼可能一天都没吃东西，刚才又在海边吹了一宿的风，现在回去又得撞上一群酒疯子岂不是更没胃口了，不去小渔村吃江时越怕他又得饿一晚。
只好妥协道：“那还是···背吧····”
楚千俞抬眸看着他，江时越补充道：“有些饿了，回去也没吃的。”
似乎真的被他说动，楚千俞背过身去等他爬慢慢吞吞的爬上来才把人搂紧。
走了一段路，江时越有些忐忑的问：“重吗？”
楚千俞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唇角，道：“重。”
“·····”江时越脸有些烫问：“不然还是让我走吧，扶着我还能走。”
“骗你的。”楚千俞心情愉悦的道：“不重。”
“······”
说来也奇怪，他们沿着这条路来的时候觉得走了许久，可是回去的时候，尽管楚千俞已经放缓了步伐，还是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市集。
放眼望去，集市刚才还吵闹的人群已经散的七七八八，只有一排的海边烧烤还有些人在喝酒助兴。
楚千俞问：“想吃什么？”
江时越：“面。”
他眉头一跳又重新问：“你想吃什么？”
“我也想吃面。”江时越怕他不信又重复一句。
楚千俞无奈把人背紧了往里走，准备去找找哪儿有面条卖。
刚走没两步就瞧见了用同样诧异目光看他们的刘青青和李尧。
刘青青一副见鬼的表情道：“青训生，江队····你们两怎么也在这儿···还这个样子···”
李尧倒是波澜不惊的点头打了个招呼：“江队。”
江时越拍了拍楚千俞的背让他把自己放下来，一边尴尬的道：“下来转转，没想到你们也在啊。”
刘青青意有所指的问：“现在流行背着转了吗？”
楚千俞微仰首，从冒沿下露出一双寒气逼人的眼睛，撇着他问：“不可以吗？”
“····”江时越怕楚千俞被误会，慌张的抬起脚道：“···不是··刚才脚崴了··”
结果动作太猛，一个没站稳又栽到楚千俞怀里。
“·······”
刘青青手里的筷子滑落。
江时越脸僵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误会···好像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