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戈被关在家里,自然不可能好吃好喝。
半个月前,他从醉花阴回到家时,已经抱着“燕家不能一错再错”的心思。又恰好迎面碰上父亲,两人相对,燕云戈主动说,自己有话要讲。
话音落下,他察觉到父亲神色不对。
燕正源面色不动,问他:“有什么话,你直说就好。”
燕云戈心头升起不妙预感。他隐隐觉得,父亲仿佛已经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自己改变想法也不过是几个时辰内的事,父亲怎会得知?
想到这里,他心神微定。
最重要的是,燕家军的“燕”字,很大程度上是燕正源的“燕”字。
边城的士卒往往是听着燕正源、燕大将军的名字长大,他燕云戈虽然也有赫赫名声,可旁人说起他时,依然要加一句“虎父无犬子”。他首先是抚远大将军的儿子,随后才是他自己。某种程度上,燕正源的意志,就是燕党的意志。
只要说服父亲,其他叔伯哪怕仍有不愿,事情也无法再推进。相反,如果无法说服父亲,情况无疑会往燕云戈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转去。
抱着这样的想法,燕云戈斟酌言辞,与父亲说了自己的考量。
天子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燕家之前带宁王进长安的计策奏效。如今皇帝眼里,燕家是再忠义不过的臣子,他绝不可能再对燕家下手。
既然不用担忧自身安危,是不是也没有必要进行下一步?……此前在边城时,燕家军的存在是为了守卫国土、防备外族。这自然没什么好说,可到如今,突厥之患以除。燕家军再有动作,刀剑所指的,就是汉家子民了。
那是他们曾经保护的同胞,是由衷地感念着燕家军的人。
燕云戈过去被一腔激愤冲昏头脑,如今逐渐冷静,意识到此事的不可行之处。
他说着说着,同样也留意着父亲的神色。
燕正源眼神一点点沉下,语气淡淡,问燕云戈:“你既明白这些道理,便也应该知道,什么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燕云戈深吸一口气。他对此早有准备,还算从容,回答:“话虽如此,可取下弦上之箭,总比取下离弦之箭要容易。如今已经是最后的机会,阿父——”
燕正源暴喝一声:“跪下!”
燕云戈一怔。
燕正源面上的沉静神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鲜明怒意。
他说:“当初你与陆明煜搅在一处,三妹便提醒我,要我劝你,我当时未听。如今来看,却是我的失策!”
他说:“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你郑叔、郭叔又是为了什么,你难道还不清楚?皇帝倘若真信燕家军,便不会将士卒打散,编入其他军中!倘若真信你我,便不会让你我长居长安,不得离开!我从前看你好不容易清醒,还有欣慰。如今来看,你竟是从未醒过!”
他说:“来人,上家法!”
所谓“家法”,是一条藤编。有家丁将其拿上来,上面已经浸了盐水。
一鞭子抽在身上,被抽到的地方立刻就要红肿发胀。多挨几下,便要到皮开肉绽的地步。
事实上,被关在家里的这十几天里,前面八天燕云戈都只能躺着,完全无法起身。如今也不过是刚刚能够下地,又知道时间不等人,如果再耽搁下去,一切真的要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这才勉强从家中逃离。
背上的伤原先就未好。被陆明煜一抱,伤口又一次崩裂开,流血不止。
不过除了最初那声闷哼之外,燕云戈一律克制,不让疼痛泄出一丝一毫。
听着他的话音,陆明煜想了想,说:“不累。”
“……”燕云戈失笑,又庆幸,天子竟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恐怕是他能拥有的最后一点好光景。想到这里,燕云戈万分珍惜。
他轻轻吻了吻陆明煜的发丝,叹道:“清光,我从前太不好。”
陆明煜说:“是我对你不好。”
燕云戈听到这话,心痛如绞,几乎维持不住神色。
他说:“你哪里对我不好?你分明对我千般、万般好,是我不知感念。”
陆明煜静了片刻,低声说:“我给你下毒。”
燕云戈说:“非你之过。”
陆明煜笑笑,说:“自然是我之过。”一顿,又伤感,“你恨我、怨我,都是应该的。只是假若早知道咱们有了孩儿,我……”
他不会那样不顾惜身体,抱着折磨自己的心态追到平康去。
燕云戈更是痛苦。他不敢说实话,生怕打破了眼前美梦。又无法听陆明煜悔恨反思,只能说:“我那日未与花娘有什么。”
陆明煜一怔,抬头看他。
光线太暗了。一点月光,无法照亮燕云戈的面孔,更无从让天子看到情郎如今的神色。
但他能听到燕云戈的声音。他很认真,在与自己说:“我不过是想要气一气你。清光,我实在太混账。”
说到一半,一只手覆在他唇上。
陆明煜说:“你哪里混账了?”停下来,“我……不知道。真的没有什么?”
燕云戈未曾想到,陆明煜竟然这样在意此事,甚至还要再和自己确认。
他果断坚定,回答:“自然没有!我在屋中喝了一夜酒,那楼里最好的酒还是杏子酒。我听花娘说了,就想到你之前和我说的,元宵的时候,和我一同去街上关扑。”
陆明煜笑笑。他显然放松许多,趴在燕云戈怀中,说:“是,可那是骗你的。”
燕云戈只觉得心情都温柔下来,说:“怎么算是骗?我给我们赢了两碗汤面,这就忘了?”
陆明煜再笑,说:“呀,这分明是两件事,你怎么混在一起说?”
“是一样的,”燕云戈叹道,“你想要与我好,我也想要和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