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仁民,五十七岁,是一家24小时便利超市的店主兼工作人员。
作为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每天勤勤恳恳的加班与摸鱼,偶尔睡前撮一口小酒,似乎已经成了这位中年店主的人生中仅剩的慰藉。
对了,他的日常工作,就是在自家开的小超市里充当一个莫得感情的收银员,每天为过路的顾客们提供不咸不淡的服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除了最近,唐先生的悠闲日常,在某条曲折反复的戒烟道路,以及继续尝试各种生发秘方希望能挽留自己头顶那点最后的倔强以外,还多出了一条新项目:
——刷抖音。
一个在收银台前没有顾客时,总是会不自觉盯着手机视频嘿嘿嘿发笑的中年发福男子,似乎也很正常,对吧?
就像今天,起了个大早过来换班的唐店主成功管住了自己的嘴。挥挥手让值夜的小伙子先回去补觉,他忍着掏出打火机先过把瘾的想法,打着连串的哈欠,把昨天剩下的半包烟悄悄压在了柜台玻璃下。
要是等会儿老婆把早饭送过来的时候还闻到了点烟味儿,今个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家庭地位稳固的老男人深谙生存之道。
凌晨五点。天色还黑着的时候,隐隐的雷鸣在天穹深处炸响开来。
天气预报里那句永远的“局部有雨”,随之骤然降临。
雨天向来客人少,更别提凌晨这会儿了。映着灯光,看到门外街道上迅速地起了积水,突如其来的暴雨逼得楼上的铝制雨棚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响,唐店主坐在收银台前,自得其乐地刷着抖音小视频。
“今年这春天,雨真是下的人都发霉了啊。”
他哼着小曲儿,感叹生活不易,看着手机里一个留着长须,头上缠着彩色头巾的老艺人安坐地上,吹响手中葫芦形的厚颈长笛,一条颈部皮褶两侧分外膨胀的深褐色长蛇便从他面前的篮子里探出了头,跟着动作摇摆起来,分外灵动。
正看得有趣,一声嚓嗤的轻响让他从娱乐中移开了目光,超市的玻璃门被人缓缓地推开了
大雨里,带着眼镜的年轻人在门口的台阶上停步,抬脚敲了敲鞋上的水,然后才走了进来,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到声音,但身后还是留下了一个个湿印。
打湿了的头发柔顺地垂下,盖住了顾客的额头,鼻梁上的眼镜上也是水雾交错,白茫茫一片。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淋了雨,正缓缓向下滴着水,面上却看不出多少神色,怀里还护着一个格子背包。
是个生面孔。
“这么大的雨,外面黑灯瞎火的,怎么也不带把伞啊。”
唐店主笑眯眯地招呼了一声,来者是客,也不在意地上踩出的脚印。多大点事儿,顶多中午再洗个拖把嘛。
年轻人朝他点点头,挥了挥手上的水,拉开自己的包勉强看了两眼。
“出来的早,那会儿雨还没下起来呢,就是这会儿路过特意来买把伞。”
“好嘞,往前三个架子,然后右拐过去,里面就有伞摆着的。”
看着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另一边的货架后面,唐店主重新点开手机,继续看着那肤色黝黑,饱经沧桑的耍蛇人吹奏笛子,蛇身半立而起的斑斓毒蛇伴着节奏一同摇曳舞动,在他手下就像小猫一样温顺。
好一会儿,边上又有观赏者向布袋里投下些零钱,老人微笑致谢,手上不停,膝盖轻轻撞了撞篮子,眼镜蛇像是接到了什么信号一般,长筒状的鳞身又拔高了一头,突然间张开蛇吻!
从它肉质的粉色颌腔中,吐出了一团拳头大小的火苗!
火焰一扑而过,甚至看得到空气在高温下的扭曲感,而后迅速熄灭。
蛇身摆动,缓缓落回了篮子里。
受惊的人们纷纷惊呼着退后,旋即反应了过来,为这新奇的表演大声喝彩,他们向着耍蛇人的布袋里投入了不再那么零散的卢比,也吸引了更多的路人围了过来!
在印度街头,人们向彼此所分享的快乐,有时候就是如此简单。
老唐却稍微皱起了眉头,“这老头是怎么让蛇喷火的?难道可以给蛇喂酒精?”
他似乎有点纠结这答案。
“不好说,又或许那条蛇并不是普通的蛇。”
受惊的中年店主浑身仿佛触电般猛地一个哆嗦,抬起头这才发现,刚才那个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重新走到收银台面前了,手里还提着把刚选好的伞,甚至侧过头和他一起看了几眼小视频。
站近了拨开头发才看的清楚,这是个二三十的青年,满脸湿漉漉的,正是人生青华的年纪,偏生镜片下一双眼珠子转也不转,就像结了翳一样灰暗。看得唐先生心里微微一咯噔。
“嗨,小伙子,你这走路怎么没声音啊。”
店主打了个哈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可怜的地中海,苦笑着嘟囔了几句,给人指明了付款码,倒是把刚刚听到的那句话抛在了脑后。
带雾的镜片后面,像是有人隐隐约约盯了他一眼,却也没什么反应。
“打扰了。”
顾客礼貌地颔首告辞,推开门把手,一手夹着包一手撑开伞。
浑身湿透的青年踏下台阶,消失在了越发磅礴的大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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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露出了几分亮起的端倪。
促狭的穹隆之间,铅灰色的断云缓缓流淌,间或露出其中隐隐的白痕。紫色雷霆撕开了昼夜的分界,沉闷的长音在高天上回荡,如咆吼如龙吟,向着人世间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
雷声滚滚,暴雨滂沱,除去霓虹灯光不知疲倦的点缀,整片雨帘中的天地都仿佛成了胶片上灰暗的缩影,分外压抑。
明明是黎明前的时分,昏暗的色彩却让人恍觉已近傍晚。
眼前的一切,似乎充斥着几分末日荒诞的色彩。
青年卷起裤腿,打着一把黑伞,在大雨里默然跋涉,像是在寻觅什么,又好像只是在漫无目的行走。
此时的城市,还没有从昨夜的宿醉中苏醒。
身边来往的车辆亮着明晃晃的前灯,带着大团让人联想到火焰的橘色灯光驶过,照在滚滚积水中,谷胤却已经感觉不到什么温度了。
在雨里走久了,一身饱吸雨水的衣服被风一吹,就只剩下一套量身定制的沉沉枷锁,和冰冷的木然。
懒得遮了,他索性把风里的伞也收了起来,任由大雨从天而降,冲刷着失温的肢体,冲刷着已经什么也看不清的眼镜。
脚下趟过水流,沉默地向前,向前,再向前。
开早茶的师傅夹着大锅到铺面门口,富态的身材,手脚却分外利索,刚架起一大笼新打点的包子飞快的往蒸格上排,就看见街对面一个一身黑的青年,正在雨里等红绿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