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爬上脖间,最后一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结,一丝不苟,直到它的位置工整对称到足以令人舒适。
镜子前的男士缓缓拉起嘴角,变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他满意地看到,那个正与自己对面的人影,缓缓露出了一个同样娴熟而神秘的表情,亲切中又带着几分疏远,真实下埋藏着一线虚幻,就像背后挂毯上那位正举起银杯与人畅饮,又一手按在桌下剑柄之上的国王,看似热烈的笑容,却永远让人捉摸不透。
很好。
放下手巾,海蓝般纯然的虹膜无声开阖,推开盛放美瞳的雕纹小盒,穿戴整齐的绅士轻巧提起了自己的原木手杖,任由头顶礼帽严丝合缝自然贴合,行动间透着一派严谨而大气的风度。
毫无留恋之意的拉上了门,他踱步向楼口的另一侧。
螺旋状的升梯间挂着一盏接一盏的水晶长灯,直通远非精美奢华所能描述的客厅,手杖一节节敲击木梯的声响,仿佛击打着心跳的重鼓。
往日间盈盈来往的佣人们此时销声匿迹,坐在桌前的宾客们不得不有失仪态,扑倒在地上,用价值不菲的定制外衣徒劳地擦拭着地毯染上的杂色。
——如果忽略掉每个人的嘴角边上那几丝或多或少的血痕,略有些发灰的肤色,不约而同浮现出了一圈黑翳的眼眶等,或许还会有人以为,这理应是一场不醉不休的欢宴。
绅士的嘴角勒得更高了一分。
仅有的一位端坐者沉默地留在桌边,正等待着他的到来。
女人的眼神已然有些空洞,再也没有绅士印象之中那样端庄矜持的自傲,那曾如孔雀尾羽般生动的神采,就像在沉重压力下破碎的钻石,又好像只是一个再短暂不过的幻觉,早已荡然无存。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任由点缀流苏的宝蓝长裙后摆拖地,被缓缓蔓延开来的血流浸湿。
“崔迪夫人,晚上好。”
站在几步外,男人摘下礼帽,向着女士行礼致意。
她像是终于回过了神来,双目黯然,僵硬地注视着眼前的来人,喉咙里酝酿着发出了咯咯般的声音。
分外艰难的,几乎让人怀疑是否随时会断过气去的颤音,这位女士最后还是开了口。
“你为什么……没有一起杀了我呢?”
绅士显然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为难”地摇了摇头,开口同样是流利的法语。
“对于我们这种职业的人而言,立场并不重要,但信誉很重要。您为我们提供了那份存底的消息,我也会信守承诺,不去打扰您的丈夫和孩子。甚至于,我还专门为您留下了一杯特别的餐前酒,不是吗?”
挥动手杖,他指了指地上的“客人”们,意有所指。
女人发红的双目里,又一次泛起了迷蒙的水雾。即便在区区几分钟前,她其实就曾一度怀疑自己已流干了所有的泪水。
“但我……应该去死了,我不能让我的家庭,我的家族来为此支付代价……这是我一个人的罪孽……”
断断续续的喑哑啜泣,简直让人联想到了被活埋者在地下发出的最后一声哀叹,她再次顿住了,几乎说不出话来。
绅士闻言审视着眼前的女人,最后赞许的点点头:这的确是一副尸体。
“我明白了,那么,由我来为您送行。就当是一个免费的小赠品吧,这不会痛苦太久。”
一缕笑意爬上了男人的嘴角,温和而不失礼貌。
放开了手杖,没有人看清其中所参与的动作,只能感受到一种无声无息的迅速。
走近前去,他稳稳抽出了桌上盛着鲜花的绢巾,宛如一个再贴心不过的朋友,动作轻柔而仔细的为女士擦去眼泪。
嗯,顺便帮她拉了拉脖子上的白色幕布,甚至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依旧是一个洋溢的笑容。
他按下了壁灯旁一个不起眼的按钮,餐桌上方随即响起了轮轴转动收紧的沙沙声。
“愿主宽恕你……虽然,我其实从不相信祂会仁慈。”
身后传来了轻微的挣扎声,有人不为所动地拿起手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提着箱子迈向客厅边缘的一面大落地镜。
仿佛落入无形的漩涡般,身影甫一接触到镜面的刹那间便显得扭曲模糊了起来,短短一两个呼吸后,落地镜前已然失去了那道踪迹。
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唯有长裙的叠纱后摆,缓缓离开了地面。
……
……
镜面上泛起了波光般的变化,隐隐约约的往里望去,好像那深处生出了迷雾,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