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凛与他擦肩而过,江微却停下了脚步。
他轻轻地叫:“师兄,那个人是不是你从前的朋友?”
“没想到你还记得。”
少年牵起他的手:“以前你和他去茶会的时候,我偷偷跟在后面看过。被兄长抓回去了,他好像看见我了,告诉了你……我对他有点印象。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和剑尊有关吗?”
风凛笑了笑:“他叫陆溪,他有些特殊,来这里或许是他自己的意愿。”
“特殊?”
“他从前知道我一直在给逍遥仙宗吸收鬼气,”风凛淡淡道,“后来我们意见不合,他就离开了逍遥仙宗。已经很多年没见了。”
“他离开逍遥仙宗……是师兄在屋子里描摹丹青那次吗?分明是盛大的茶会,师兄却没去。”
“阿微记得很清楚。”
江微叹气:“离开逍遥仙宗,还能活到现在……很厉害了。”
“毕竟外面也不全是商无岫,他身后也没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人。”风凛握紧他的手心,“怎么,对他有兴趣?”
“有一点点。”
·
陆溪被江家赶出来了。
这个人常常到各家要酒喝,从前看他像个修士,江家还会招待他一下。但今日江家刚发生了巨变,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江家人勉强对他笑脸相对,但言语之间都是赶人的意思。
陆溪也不恼,去舀了一瓢酒,自己喝够了,便晃晃悠悠地离开。
凡人的街市很热闹,他步伐摇摇晃晃的,撞到了一个小少年。
一袭红衣的少年看着他,乍然笑了:“久别重逢,陆师兄不如同我们喝一杯?”
陆溪身子软了一下,差点倒在江微身上。
却被另一人扶住,稍稍带离了江微的身边。
陆溪使劲看了看面前的人,眼中满是迷茫,他摆了摆手:“你们认错人了。告辞。”
烂醉如泥也懂得告辞,刻板得让江微忍不住想笑。
方才扶住他的人,却带着笑意发出了声音:“那这位萍水相逢的侠士,我们请你喝一场酒如何?”
陆溪认出他,全身僵了一下。
一言不发地想要离开。
可他这么多年来荒于修炼,勉强吊着条命罢了,怎么可能敌得过鬼主的手段。
没僵持多久,陆溪便晃晃悠悠地,“自愿”与他们进了酒肆。
·
陆溪一进酒肆酒哼哼唧唧要酒喝,其他的什么也不说。
醉鬼就是烦人,装醉的尤其。风凛给他点了几坛酒,放他在酒肆里慢慢喝。
江微坐进了酒肆的隔间,眸光掠过酒肆大堂里摆的酒坛。
他对风凛道:“师兄,我回去也想酿酒。”
“你想喝?”
“给你喝。”他托着腮,“听说酒要越陈才会越香,我想你几百年后起出酒时,还能想得起来我。”
风凛笑了:“好。不过现在慕道峰底下,我已经埋了许多坛酒。从我死前,到后来被关起来,我酿了已经有几百坛。”
少年微微一怔,而后笑出声。
师兄被关在慕道峰,倒是没忘了给小世界栽竹子,也没忘记品茶饮酒。
对面进来后便埋头喝酒的陆溪,往风凛这里看了一眼,像是被那些百年陈酿勾起了酒瘾。
风凛平静地与他对视。
他便转过了头,继续喝。
江微却按住他的衣袖:“这位少侠,我们请你喝酒,你怎么说也要表示表示。”
风凛笑着看江微为难陆溪,一点上去帮旧日好友的意思也没有。
对面的醉鬼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问:“你们绑我过来,还想让我……表示?”
“可我们已经请了。”江微和他打太极。
他有种很强烈的预感。
这个人来江家,不是偶然为之。他是为了知道什么内情,或者想做什么,才会选择来到这里。
方才师兄扶住他的时候,陆溪其实已经想开口了,又生生忍了回去。
他知道的事情,一定与师兄有关。
江微不是很懂怎么套一个人的话。
他只会最简单的方法:“我们只是想听一个故事。如果你今日不说,日后便让它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要说,也不要管江家的事。就当你与我师兄从来没有认识过。”
少年的语气里带了点认真:“我不是做威吓你。我与师兄都随时可能会受伤、会死,或许今日见面就是诀别。你若是真不愿说,就当这场是送行酒,你与我师兄从来没有见过,从此无论是江风凛还是逍遥仙宗,都与你再无瓜葛。”
陆溪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凌厉,看向江微的眼神里带上了杀意。
他一向讨厌被威胁。
但这威胁过于真诚,真诚到他找不到生气的理由。
若是今日不说,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陆溪看向那位他昔日的朋友,猛地举起酒坛,像是要朝着风凛砸过去。
风凛不闪不避。
陆溪仍稳稳抓着酒坛,酒浇了自己一头一脸。他朝着墙上一靠,也不管对面两人能不能听清楚,声音含混地道:“很久前有两个修士交战,殃及了一个村庄。为了防止天道的因果落到自己头上,有个修士引了鬼气,假装是鬼气吞没了那个村庄。”
“可他没发现村庄里还幸存着一个小孩子,那个小孩子无意识地吸收了所有鬼气。”
“那时候鬼气猖獗,修士如获至宝,把小孩抱走,当成吸收鬼气的工具养。屡试不爽。”
“但他不强,所以这件有用的器物,很快被人抢走,被新的主人使用。”
“他的最后一任主人是逍遥仙宗的寻鹤真人。那时候小孩全身经脉已经不会生长,因为使用过度,也没法继续吸收鬼气。他于是封印了小孩的记忆,把他放到凡尘的一户王公贵族之中,温养他的经脉。”
“那个小国因此获得了修士的垂怜,很快发展得如日中天。可当寻鹤真人觉得已经温养得差不多时,他便引来了魔修。”
“引来魔修,让他屠戮国家,让孩子看见自己最亲近的人死在他面前,激起孩子的绝望与愤怒。”
“那一天孩子学会了自己吸收鬼气,甚至用鬼气杀了魔修。最后他在魔气与鬼气的尽头,看见了寻鹤真人的身影。”
“寻鹤真人问他要不要拜自己为师,让重要的人再也不要在自己面前丧生。”
“他答应了,于是拜入了逍遥仙宗。”陆溪看着风凛平静的面色,自嘲地笑了笑,“第一个发现那孩子天赋异禀的修士,是我的父亲。他后来很后悔,说那孩子很乖,如果不是因为他一时贪心,本不该承受如此磨难。”
说出这话以前,他尚且能装疯卖傻地喝酒。
但说完以后,再多的酒他也醉不了了。
江微抱着风凛的手臂,安静地缩在他身后。
陆溪说的是师兄的故事。
师兄本以为,逍遥仙宗对他有养育之恩,才会对于寻鹤真人百依百顺。
然而堂堂仙宗的手段,竟然和商无岫一样下作。
令人作呕。
江微不开心地扯着风凛的衣袖。
风凛轻轻揉了一把江微的头发:“没事。”
他问陆溪:“你们若是真的问心有愧,便回答我——你来江家做什么?”
陆溪的脸上显出些许不自然。
借着酒意,他叹了口气:“那小孩死了,却一直没入轮回。我以为他会喜欢江家。”
所以他一直在江家寻找,像是江风凛转世的孩子。
即便鬼主有再像从前的江风凛,他也不愿意相信。被鬼气折磨了那么久的江风凛,会选择与厉鬼为伍。
江微仰头看着风凛,眼中带着疑惑。
风凛摇了摇头:“我死的时候,为他散去了信笺,让他不必牵挂逍遥仙宗。”
江微乖巧地点点头。
陆溪见他们没有问题,摇摇晃晃的背影出了酒肆,消失在两人眼中。
这人说的好听,为了愧疚而寻找师兄的转生。
可他见到师兄时,恐惧大于愧疚。
“他怕的是天道的因果。”风凛道,“若是天道将我为祸世间的因果,算一点在他们父子头上,便足够他消受的。”
所以他不是因为难以承认风凛成为了鬼主,才来寻找他的转世。而是因为风凛是鬼主,才假模假样地来赔罪。
江微叹了口气,总觉得听到了故事,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两人放走了陆溪,一前一后走出了酒肆。
风凛在街角放出了一个信笺,上面带着淡淡地花香。
还活着的时候,江风凛常品茗饮酒,算得上风流雅士。连与人通信的信笺,都用花瓣精心熏染过,带着天然的香气。
江微抬头望着那信笺,问:“它去哪里?”
“逍遥仙宗。”
“上面写着什么?”
风凛笑着,用唇语告诉江微。
“天道有常,报应不爽。”
带着花香的信笺,很快飘到了逍遥仙宗的上空。
弟子们如同往常一样进行着课业,来往匆匆,开始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纸信笺的存在。
信笺停留在逍遥仙宗上空一刻钟后,有人发现了它,想要取下。
带着香气的信笺,却轻易夺走了他的手指。
弟子们惊慌起来,找来管事与长老,想要将这个怪异的法器取下。
江兰亭一袭青衣,戴着面纱,与信笺对峙。
“天道有常,报应不爽……”他声音极淡,伸手想要去捉那信笺。
信笺却骤然扩大。
大到整个逍遥仙宗都能看到那行苍劲的字。
与下面那方江兰亭无比眼熟的、属于江风凛的私印。
有长老一眼认出了那印的归属:“兰亭,这不是你的私印吗?”
却被江兰亭惨白的面色微微一惊:“兰亭,此事当真与你有关?”
江兰亭有些恍惚。
与他有关,什么关系?多年来借以旁人的身份蝇营狗苟,最终被降下报应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