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兰亭的表情似笑非笑。
他像在江微的回答中沉浸了一会儿,才终于面对现实：“在师兄面前就不用拘着了……小师弟，过来吧，说你自己想说的话。”
他高高在上地允许江微说话,朝着江微伸出手。
少年站在亭子外，清风吹起他的衣角,单薄的身形仿佛一碰就碎。
那身影有些飘忽地走进了亭子。
停在离江兰亭两步远的地方。
江微垂下眸子，幂篱下吐出尖锐的言语：“看来我师兄没真把你打残，你才有闲心用剑尊的东西算计我。”
江兰亭的手僵在空中。
很快收了回去。
兰亭仙尊轻轻笑了笑：“是啊,多谢鬼主留了我一条命。”
少年的气息颤了一下,像是在笑。
“让我有机会完成之前没有机会做完的事情。”江兰亭补全了下半句话。
江微笑着问他：“你想做什么？”
语气熟稔，就像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撕破过脸。
即便知道是小师弟特意装出来的面目,江兰亭还是忍不住沉溺。
江兰亭只笑着，似是不打算回应江微的问题。
气氛一时有些冷滞。
江微如今已经不会因他的故弄玄虚，而感觉难过。
他不想碰江兰亭,也不想碰江兰亭身边的任何一样东西。
他于是朝后半步,指尖扣在身后。
就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一样，煞有介事地分析：“你费尽心思，让林川接近我，控制我来到你的面前,是想对我做什么？可你应当知道，你的控制并不牢靠，我甚至不用与你鱼死网破,就能解开它逃离……”
此言一出，对面的青衣人倒愣了一瞬。
江兰亭转而笑道：“原来小师弟已经能够挣脱我的控制了。”
少年卡了壳。
或许是猜测被证实是虚假的，少年幂篱之下的眸子冷淡下来，不带几分情绪地看着江兰亭。
“若是没什么事，我便不陪仙尊玩了。”
他眸光微闪,认真地描摹着少年的模样。
“没什么……只是太久没见了，忽然很想见见小师弟的模样。”
他又笑道：“就算不用正面对抗，小师弟之前不也给我下了蛊？你定然有法子从我手中逃出去的。”
不知从何时起，那个一直对他言听计从的小师弟，不再属于他了。
这让江兰亭心痛。
心魔让他想明白了很多。
他还远远没到失去全部的时候。
少年垂下眸子。
微微惊讶于他的坦诚。
他问：“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江兰亭要看他的脸。林川的药，在他体内还残留着作用。
少年伸手摘下了幂篱。
似有凤鸣响起。
少年微抿着唇，眸中满是拒人千里的惫懒。
即便江兰亭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他眼中也懒得出现一丝波动。
江兰亭呼吸微微一滞。
他看见了少年眼角的红纹。
像是一道道的血迹，从眼角蔓延开，在他侧脸上开出了花。
丝丝缕缕地纠缠着，仿佛要把他拽进深渊。
江兰亭的声音有些颤抖：“小师弟的容貌……”
美得蛊惑人心。
少年忽然轻轻笑了，洁白的齿在江兰亭的视线之中轻轻咬合。
他问：“红纹好看吗？”
“太美了……”
听到这句夸赞，少年的笑多了几分真心：“太好了。”
他连看也懒得看江兰亭，随口道：“我师兄面上的魔纹，就是这么好看。我的要和他一样美。”
即便只是做出来，让林川放松警惕的小玩意。
江微也有些想让风凛看一眼。
就像小孩子做出了什么好玩的玩意，一定要让大人看看自己的杰作一样。
江兰亭面上的笑容，忽然变得冰冷。
风凛前两日当众将他打伤。
很少有人能看出，那伤深入肺腑。
如今，他的肺腑之中，痛楚紧紧缠绕着，像是要从内部将他绞成一团肮脏的肉块。
他的指尖扣住了石凳，上身稍稍前倾。
青衣随着他的动作飘摇。
“你我师兄弟二人相见……为什么要谈其他人呢？”他的声音里蕴含着一丝危险。
江微捕捉到了这抹危险。
但他不像从前那样害怕了。
他会比江兰亭更加危险。
少年笑意殷殷：“那师兄想和我聊什么？聊我吗？”
“好。”江兰亭的身子稍稍放松了些，以为是自己的威胁生了效，“只要是关于小师弟的，聊什么都行。”
他淡淡道：“只要小师弟与我聊一个时辰，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便离开。”
江微终于发现了，他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的感觉，是来自哪里。
从见面到现在，江兰亭在他面前，甚至还有维持着一副高傲的姿态。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做错过事。
好像错的都是江微，他肯见江微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怎么能有人有这么厚的脸皮呢？
江微忽然理解到，在自己面前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兰亭仙尊。
他忽然有些想笑出来。
但终究没有。
他语气慵懒：“来聊聊我的来意吧。仙尊只是想见我，我想要的却多些。”
少年凑近了些。
江兰亭的心跳忽然顿了一拍。
直觉告诉他，少年的靠近，带着他无法想象的危险。
可他的身子一动也不动。
目光痴痴地凝望着少年唇角那丝似有若无的笑容。
江微其实并没有笑。
但他天生眼角眉梢带着笑意，不笑时也会让人以为他心情轻松。
江兰亭沉迷在这轻松的氛围中。
直到一滴红色的、滚烫的液体从少年的指尖，落到了他的身上。
而后猛然迸开。
下一瞬，兰亭仙尊陷身于朱红色的火海。
火光映红了天空。
宛若一朵染了血的莲花。
少年这时才轻轻勾起唇角：“我想要你半条命……不知仙尊给不给呀？”
·
江兰亭很快落了下风。
他不认得江微的火。
那火不似任何一种修真界出现过的火，不死不灭，即便被浇灭了，也很快能够燃烧起来。
它并不会伤及身体，却触及灵魂。
就像是要把最肮脏的罪孽，活活从灵魂之上撕扯下来一样。
溅在地上的火苗，带着江兰亭的血，绽开了一朵朵红莲。
江微站在红莲火中心，面上的血痕被血红的火光衬得妖艳无比。
江兰亭很快不敌。
他想要遁逃。
但少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一朵巨大的红莲拔地而起，包裹住了周遭方圆一里的地面。
将两人紧紧笼罩在里面。
江兰亭看向江微：“看来小师弟是认真的。”
不光是让他离开。
还想取他性命。
肺腑的痛苦再度加剧。
江兰亭面上出现了些许脆弱的神色，却仍伪装成毫不在意。
他笑着道：“那小师弟要失望了。”
一点寒芒闪过。
江兰亭的手中出现了一把长剑。
他的本命剑。
江微很少见到这把剑。
毕竟兰亭仙尊名声极好，几乎从不会认真与旁人动手。
就连逼迫他，用的都是师兄弟之间的情谊，兵不血刃的法子。
说起来，这是江微第一次认真与江兰亭动手。
上一次在中州，只是师兄在帮他出气罢了。
剑气横秋。
红莲火也摄于这过于凛冽的剑气，气势略微降下。
江微倒是不甚在意。
左右他今日只是来试一试。
他的余光扫到了幂篱飘动的丝绸。
少年的幂篱早已在剑气与火光的交杂之中不知所踪。
如今却骤然出现在江兰亭身后。
夜色冥冥。
江微在茫茫夜色之中，看见了那人的身影。
雪白色，被火光染红。
鬼主朝他笑着，用口型对他道：放心。
江微自然放心。若是不放心，他就不来了，乖乖待在小世界，等着收师兄的回信，想想就开心。
但风凛担心他不放心，便现身提醒了，让他放手去打。
江微笑了。
风凛扬了扬手中的幂篱：先帮你收着。
江微轻轻点头。
江兰亭正在与红莲火纠缠，忽然发觉江微看向了自己。
他不明所以。
却发现少年的视线其实是落在了他身后。
心中猛然生出紧迫感。
回头一看，却只见夜色模糊。
鬼主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他什么也没看见。
反而被红莲火灼伤了身子。
他轻轻咳着，目光灼灼地看着江微：“小师弟方才是为了引开我的注意？”
江兰亭可没那么大的面子，让阿微用那种声东击西的手段对付他。鬼主轻轻勾起唇角，身形出现在两人附近的隐秘处，深藏功与名。
江微懒得理江兰亭的臆想。
火光丛丛，在地面上划出复杂的法阵。
“仙尊和别人比斗的时候，也是如此瞻前顾后吗？”少年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江兰亭于是愈发想知道。
他方才那抹明丽的笑容，究竟是给谁的。
“看来把小师弟放出来，还是有些草率了。”江兰亭捏紧了手中的剑，“你还是回逍遥仙宗的好。”
江微轻轻抬眼。
发现江兰亭眉心，那抹鲜红的心魔印，再度显现了出来。
他的心魔……
是嫉妒啊。
没有察觉到师兄存在的时候，比谁都能沉得住气。
可若是感觉到了师兄一丝一毫的气息，江兰亭便像是被人狠狠踩了尾巴的狗，毫无理智地大声叫起来。
江微眼中浮现出一抹笑意。
若是一个人连心魔都被旁人轻易看破，便没有什么不可攻破的了。
剑意已经递到了江微的身前。
少年轻轻一笑，闪身避开。
·
两人缠斗了许久。
最终，长剑闪着寒光，直指江微的眉心。
而红莲火也停在江兰亭胸口前半寸。
江兰亭在赌。
赌红莲火不能直接杀死他，那样他便能将剑尖刺进江微的眉心。
他不会留手。
他会将江微带走，就算识海尽毁，只剩一口气。
少年面对江兰亭，第一次显现出如此沉稳的气度。
江兰亭只觉得他变得会伪装了。
江微被江止教化了几百年，短短几年的时间，他不认为江微会改变。
可当江微的火停在他的心口，逼迫他因察觉到危险而停手时，他第一次发觉，少年变了。
少年仍是从来不变的，令人轻松的笑颜。
眼中没有多少笑意。
甚至没有什么情绪。
江兰亭忽然想问一个，他之前没有关心过的问题：“小师弟为什么要杀我？”
少年笑了。
江兰亭看见他的表情，便知道了他的答案。
说来也是，他让小师弟那么害怕，小师弟想杀他还需要理由吗？左右他也不在乎就是了。
可江微却吐出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字节：“因为你最适合。”
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江兰亭微微愣怔：“适合？”
少年看着他，像是在思考这话该不该说。
骤然想起在身旁为他保驾护航的鬼主。
他于是没了顾虑。
“真正想杀的人是剑尊。”少年平静地叙述，“仙尊是剑尊的徒孙，无论什么方面，你都与他很像。但你比他弱，是最好的练手对象。”
他朝着江兰亭笑了笑：“我今日还不能名正言顺地打过仙尊，更不会杀你。但是我很快会追上你的……到那时候再杀你。不知道这么说，仙尊能够听明白吗？”
江兰亭眸中的紧张，乍然消散了些。
他问：“你还会来找我，对么？”
少年盯着他的眼睛，在里面读不出一丝伪装的痕迹。
他是认真的。
他只关心这个问题。
简直疯了。
即便对除了师兄以外的人，江微已经抽离了自己的情绪，但是他想起从前那些人做的事情的时候，仍会感觉到不可思议。
兄长也是，仙尊也是……为什么一个个都不把自己的死活当回事呢？
若是承认，便会让江兰亭开心了。
江微不想让他太高兴。
这些人过得不好，他才会稍稍宽慰。
他想了想，面色不变地朝着江兰亭道：“当然了，我会和师兄一起去找你的。”
听到“师兄”，江兰亭眉心的心魔印记变得更深。
在这一瞬，红莲火卷进了他的心脏。
鬼主同时出手。
厉鬼撕扯着江兰亭手中的长剑。
他的剑气终究慢了一瞬。
少年腰身一弯，身形灵动，化作一抹薄红，从他的剑下跑了出去。
江兰亭怒急攻心，喉头一口腥甜。
他无力地垂着头。
却听见头顶响起江微与风凛的交谈。
他仰起头，入眼的是交缠的红白。
江微扑进了鬼主的怀里，安心地用侧脸蹭着他的胸膛。
风凛那双往常令人恐惧的眸子里，竟然荡着一点笑意。
他轻轻搂着江微的头，听少年诉说着他的想念。
分明是同样的脸……
分明曾经江微，就是在他怀中那样撒娇的。
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完全忘记了，曾经江微对他的好，只是把他认成了江风凛。
江兰亭愤恨地盯着风凛。
鬼主像是才想起来还有他，对江微道：“阿微，闭上眼睛别看。”
少年乖乖闭上眼睛，得寸进尺地环住他的腰身。
下一瞬，鬼主眸中的那点温情荡然无存。
冰冷的目光，像是一桶冰水浇在江兰亭的头上。
他骤然想起，这个人前些日子是如何只身闯进了逍遥仙宗。
连鬼气都没用。
用他最熟悉的那套剑法，刺穿了他的胸腹。
江兰亭身上的旧伤更疼了。
他的额头隐隐渗出冷汗。
他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人——至少他知道，自己此时再不走，就是一条死路。
他收起长剑，转身离去。
身形有些佝偻，身影中有无限寂寥。
江微没看见他离去的背影。
却感知到了江兰亭不甘的离开，在风凛怀里直笑。
风凛揉了揉他的头发：“回去吧。”
怀里的少年，见状紧紧抱住他的腰身，一副赖着不愿意走的样子。
风凛笑了：“你伤着哪儿了，不能走路了不成？还想让人抱？”
“你让我闭眼，我现在看不见路了。”少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朝着风凛撒娇。
鬼主一袭白衣迎风翻动，身周的气息都柔软了：“那你现在睁开眼睛，我们回去。”
少年还是不懂。
风凛：“嗯？不听师兄的话了？”
江微：“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依旧十分理直气壮。
无所不用其极，总之一定要赖在风凛的身上。
可嘴上无赖，少年的指尖却有些发颤，透露出内心些许的慌张。
他在想，若是师兄不高兴，直接把他从身上撕下来怎么办？
若是师兄直接扬长而去怎么办？
越想越紧张，于是抓得更紧。
其实不用他抓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