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尔的语气又急又利,就像恨铁不成钢的训斥:
“不。”
他看着有些被惊到的泰尔斯,狠狠地用拐杖敲打着墙面:
“从帮助伯父辅理政事开始,我已经统治西荒超过二十年了,相信我,你的人民总能给你意想不到、事与愿违的反馈。”
“一个人也许会配合,也许会忠诚,也许会顺服,但是一群成千上万的人?”
法肯豪兹冷哼一声,眼神清冷,警惕而戒备,就像面对无法触碰的火焰:
“一群人,那就是胃口无底的巨兽,永不满足的鲨鱼,永远会对统治者作出在他预料之外、让你措手不及的回应。”
泰尔斯微微愕然。
这个样子的西里尔……
还真不是平常的样子,至少不是六年前国是会议上的样子。
如果他没有在演戏的话。
只见西里尔转过身,恶狠狠地咬牙切齿:
“你恨你的人民,他们会更恨你;你爱你的子民,他们却不一定会爱你;高压的威权可能迎来更激烈的反抗,惠民的利益却未必会带来真心的忠诚;好心坏事、行与愿违更是家常便饭。”
咚。咚。咚。
公爵的踱步越来越快,拐杖连连敲点着地面,发出让人心悸的闷响重音。
“诸王纪之末,第一个大规模使用信鸦代替驿差信使的国王,为世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革,可他最终死在‘玩物丧志,宠禽虐民’的荒谬罪名下。”
“一千多年前的巴希尔皇帝心存仁慈,大刀阔斧改革旧制,想要予他无处安身的子民以庇护,却在怨声载道和群情汹涌中抑郁而卒。”
听着这些既像陌生又似曾相识的历史故事,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是说,我们正走在一条无法控制的道路上,也许会走向意想不到、事与愿违的后果?既无法用人力扭转,也不能掉头避开。”
公爵不置可否。
于是泰尔斯干脆而不留情面地冷哼回应:
“那你刚刚所说的大势汹汹不可阻挡,所说的担忧和警惕,岂不都是屁话吗?”
但似乎西里尔也被激起了火气,他先是怒哼一声,拐杖重重拄地,停下脚步:
“不,我所说的是——”
“指望用简单粗暴的手段,来收获直接有效的成果,这往往是事倍功半,南辕北辙。”
他直勾勾地盯着泰尔斯:
“哪怕目的正确、方向无误,可若手段偏差、方法出错,也极有可能徒劳无功,乃至弄巧成拙。”
“这才是我们面对的问题——是你的父亲和他的敌人们共同犯下的错误。”
目的正确、方向无误。
手段偏差、方法出错。
你的父亲,和他的敌人们。
共同犯下的错误。
那个瞬间,泰尔斯突然意识到了西里尔的意思。
以及他的立场。
只听西里尔冷冷道:
“强盛的远古帝国以重兵镇守荆棘地,荆棘公爵以铁腕统治这个以反抗精神著称的西南行省,把他们杀得服服帖帖,看似政绩斐然,卓有成效,让皇帝颇为赞叹。”
可公爵话风一变,阴森诡谲:
“然而当帝国衰落的时刻到来,举旗造反声势最烈,最终将行省总督和荆棘公爵全家的头颅挂上旗杆,覆灭帝国军团,打碎帝国版图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些荆棘之子们!”
在越发激荡的脑力回旋中,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后仰着靠上墙壁:
“如果我没记错,以四目头骨为徽记的法肯豪兹,你们的族语是‘权力起自暴力’?”
他轻声道,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权力起自暴力。
西荒公爵微微一滞。
他沉默了好半晌,直到一缕寒风吹来。
“对。”
公爵幽幽地道,他的眼里呈现出一股罕见的复杂:
“但外人们只知道这一句。”
“这最糟糕的一句。”
面容枯槁可怕,望之不似人形的西里尔死死地盯着泰尔斯。
权力起自暴力,最糟糕的一句。
“所以……”泰尔斯试探着问道。
但西里尔·法肯豪兹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寒声开口,在深邃的语调里道出一串让泰尔斯不由得正襟危坐的话:
“权力主宰利益,利益引发冲突,冲突产生暴力,暴力带来服从,服从形成习惯,习惯铸就秩序,秩序则再度确认权力。”
泰尔斯愣住了。
很奇怪,平素声音尖利,难听嘶哑的法肯豪兹,这次却的话却说得抑扬顿挫,仿佛带着某种敬意:
“这才是‘权力起自暴力’的逻辑:一个完美得无从打破的回环。”
“至于外人津津乐道的权力和暴力,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两块拼图。”
西里尔低下头,眯起眼睛,扶着拐杖的样子,就像栖息在树木旁待机而动的秃鹫:
“但太多人喜欢简化、跳过中间的不少步骤,认为给予利益就能赢得服从,认为诉诸暴力即能带来权力——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尤其是那些想要为世界带来变化,改变人们习以为常的一切的……改革家们。”
权力起自暴力。
只是……其中的两块拼图。
法肯豪兹的话让泰尔斯开始沉思。
西里尔再度寒哼一声:
“而你知道,对于曾经的一批,最想要、最急于、更是最自信、最擅长改变世界的伟大人物,我们称呼他们什么吗?”
西里尔的下一个词吸引了泰尔斯的注意:
“法师。”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钟。
泰尔斯松开了手上的匕首,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竭力掩盖住惊奇,凝重地对上公爵那双同样如有负担的眼神:
“而你知道他们最终,给世界带来了什么吗?”
西里尔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人就这样,在塔顶这个不祥的房间里默默地相对,一侧眼神可怕,一侧疑惑不已。
但泰尔斯很快甩掉了不合时宜的疑问。
“西里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