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尔伯特深深地看了泰尔斯一眼。
“我不能妄下断言。”
即便只有两人面对面,外交大臣在用词上依旧严谨而节制:
“也许他们确有旧怨,也许他们互不顺服,也许多年来王命在西荒推行不顺、大打折扣只是一个意外……”
可是基尔伯特眯起眼睛:
“但是,站在您父亲和您统治的角度,殿下,他们是串通好了,还是巧合所在,抑或两者皆有,只是默契使然……”
“这还重要吗?”
泰尔斯听得神情愕然。
基尔伯特深吸一口气,无比认真:
“西荒,它就像一块粗糙不均,软硬不拘的大饼,时而滑不溜手,时而顽固不堪,既有易磕牙齿的硬茬,也有切割不断的粘稠,无论细嚼慢咽还是大快朵颐,从哪个角度都难以下嘴,遑论消化。”
“跟这比起来,无论是北境铤而走险的亚伦德,崖地刚极易折的南垂斯特,包括南岸年轻气盛的凯文迪尔……”
基尔伯特摇了摇头,眼中的忌惮与忧心有增无减。
“所以,您明白威廉姆斯男爵的意义所在了吗。”
还未反应过来的泰尔斯怔怔地看着他。
只听基尔伯特轻声一笑:
“不错,跟他扬威荒漠的大名比起来,真正接触过内幕的人都知道:传说之翼仗着一身本事,倨傲狂妄,难以相处,树敌无数,不屑交游。”
他的用词精准而直接。
“就连复兴宫也看不上的他,眼中没有对贵族的尊敬,缺少对传统的在乎,一怒可以兴师,一悦足以破城,一意孤行,君命难制……”
“自然更不在乎区区西荒的政治把戏。”
泰尔斯僵住了。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罗曼冷冷地扯着诺布,公然威胁着要杀进复兴宫的样子。
基尔伯特的语气带着淡淡的不屑:
“而有了王室和军队的支持,他就更肆无忌惮了:无论黑狮的强硬,乌鸦的老辣,四目头骨的莫测,荒漠战争后的一夕之间,都在传说之翼无人能制的疯狂与凶性面前,黯然失色。”
基尔伯特的眼里露出狐狸抓住猎物般的兴奋:
“于是乎,当一个连国王的账都不买的凶神恶煞,扎根在局势复杂、混乱难治的西荒……”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泰尔斯。
相反,泰尔斯则讶异地看着他:
“所以你们需要的,不是彼此不和、纠结不清的西荒,是一个在规则之外的重压之下,被迫拧成一股绳的西荒?”
“好让你们牵住绳头,拿住关键,就能一劳永逸,笼中困兽?”
“而威廉姆斯,就是那股重压?”
他的面前,基尔伯特依旧笑容如初。
威廉姆斯、法肯豪兹、克洛玛、博兹多夫……
而现在,则是基尔伯特,以及……
凯瑟尔五世。
泰尔斯无力地靠在椅子上,苦恼地揉着自己的眉心,只觉得脑子快爆炸了。
半晌后,他放下手掌。
“但这有用吗?”
“西荒的贵族们,哪怕是最激进的那一批,也不会因为家门口有个捣乱的疯子就乖乖投降,相反,他们只会被触怒,更加……”
泰尔斯找不到什么好的词汇,干脆直接拿例子说明:
“就像这次,基尔伯特,嚣张的威廉姆斯几乎烧穿了半个刃牙营地,坑掉了西荒领主放在这儿的所有补给,但他们……”
但就在此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泰尔斯的脑海。
他的话语仍在继续,语速却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他们……他们……他……”
王子的话语停顿了下来。
他呆呆地看着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如果传说之翼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
泰尔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旧日老师:
“那你们期望西荒怎么反应?”
基尔伯特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笑容渐渐消失。
“殿下,时候不早了……”他清了清嗓子。
可是泰尔斯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地出神道:
“我一直以为,刃牙营地不是你们的目标,而是个诱饵。”
“而西荒贵族们损失惨重,不得不吐出了营地,那就是你们的成果。”
“但如果我错了呢?”
泰尔斯死死地瞪着餐盘里支离破碎的餐点。
基尔伯特没有说话,只是担忧地看着他。
“如果,如果刃牙营地根本连诱饵都不是,如果它仅仅只是一面写着规则的赌桌,让自以为了解规则的西荒贵族们,小心翼翼地摆放上筹码?”
泰尔斯慢慢捋顺自己的思绪,一边推理一边叙述,越说越是心惊:
“直到他们的筹码,被无视规则的威廉姆斯吃掉——如果这才是真正的诱饵呢?”
“如果你们想要的成果,不仅仅是让西荒领主们吐出刃牙营地?”
“如果你们想要的,恰恰是他们在遭受愚弄和重创,在重压之下被迫撕掉矜持,无路可走的反扑?”
基尔伯特皱眉摇头:
“这就是您多心了,殿下,我们为何要……”
但是泰尔斯再次打断了他。
“基尔伯特。”
泰尔斯呆怔地看着餐盘:
“跟着你和马略斯一起,从内陆、从北境和中央领调来的那数千王室常备军……”
“他们不是去换防刃牙营地,更不是来迎接我的,对么?”
基尔伯特扯起脸庞,笑得有几分勉强: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们当然是来迎接王国继承人的啊。”
泰尔斯依旧呆呆地盯着餐盘,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或者他们是来打仗的——面对一夜绝境之后,意图反扑的西荒贵族们。”
这一次,餐桌旁的沉默持续得久了一些。
而泰尔斯只是愣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动不动。
看着第二王子的样子,基尔伯特重重地叹了口气:
“您多想了,殿下,贵族们没那么傻,也没那么冲动,哪怕是最激进的博兹多夫。”
基尔伯特狠狠地咳嗽一声:
“他们既没把握在战场上击败传说之翼,也没筹码逼着复兴宫让步,再把刃牙营地吐出来,为何要做这么不智的事情?”
话音落下,基尔伯特担忧地看着王子。
这一次,泰尔斯愣愣地回望着他。
六年前的闵迪思厅里,相比起不露身形的约德尔和不假辞色的姬妮,礼貌和蔼的外交大臣是少数让他全心信赖和由衷钦佩的人,而在北地的六年里,每当念及闵迪思厅里的岁月,他都会对渐渐模糊的家乡和归途,多上几分清晰的归属感。
但是不知道为何……
在北地的六年之后,在褪去故人再见的光环之后……
不知道为何,他觉得基尔伯特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陌生。
“对,你说得对。”
泰尔斯怔怔凝视着桌沿,机械地开口,仿佛在重复基尔伯特的话:
“即使遭受了这么大的损失,但西荒人没有筹码,他们不会这么不智,平白无故地给王室一个惩戒他们,从他们手里彻底夺权的理由。”
西荒人没有筹码。
筹码。
一个诱使西荒贵族出手反扑的筹码。
那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
泰尔斯抬起目光,直视基尔伯特,勉强扯起嘴角:
“是我想太多了。”
基尔伯特避开泰尔斯几乎要把他看穿的目光,僵硬地道:
“我的小先生,您的晚餐要凉了,而我们明天还要赶路……”
泰尔斯的心跳缓缓地律动着。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好慢,好慢。
好慢。
“殿下?”
泰尔斯惊醒过来。
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进餐。
外交大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他只是犹豫着张了张嘴,并未发声。
“为什么,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抬起头。
只见泰尔斯神思不属地切割着餐点,情绪低落:
“为什么,西荒公爵要送我一把,他家传的剑。”
“为什么,传说之翼看到之后,会如此暴怒。”
“为什么,单翼乌鸦的伯爵亲自到来,礼遇有加地把我送上归途。”
明明是问句,但却没有任何疑问的语气。
看着基尔伯特哑然犹豫的样子,泰尔斯明白了什么。
“关于这个……”基尔伯特顿了一下,耐心而温和地开口解释。
但泰尔斯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他想起昨天初遇马略斯时,守望人对德勒所讲的那个故事。
原来……
那不仅仅,只是个故事。
泰尔斯低下头,呆滞在原地。
丑老东西说得没错。
他的父亲,确实是个天才。
不是么。
只是。
只是……
泰尔斯捏紧了手里的餐刀。
“……所以,这是贵族间常用的手段,讨好,拉拢。”
基尔伯特和蔼地说完话,把泰尔斯从沉寂的思绪里拉出。
王子仿佛生锈的玩偶般抬起头,勉强笑笑。
“是呢。”
“所以很快,整个王国上下都会知道,西荒公爵与归国的星辰王子在刃牙营地里谈笑风生,互赠礼品。”
泰尔斯苦涩地道:
“而发生在前夜的,刃牙男爵与西荒领主们之间那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已经消弭无形。”
“他们的目标……就达成了。”
他没有再问下去。
基尔伯特望着泰尔斯的苦涩表情,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呼出一口气,别过头去。
“所以您明白了吗?”
外交大臣低着头,表情不清,语调低沉:
“那把剑,还是还回去的好。”
泰尔斯握着餐刀的手顿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
主厅里的灯火黯淡下来。
“不。”
“六年前的国是会议上,你说过的,基尔伯特。”
泰尔斯紧紧盯着餐盘,心中五味杂陈。
“在政治上,面对对手,赶尽杀绝,酣畅淋漓而不留余地,这不是高明的为政之道。”
“这六年里,我对这个道理领悟得更加深刻。”
基尔伯特皱起眉头。
泰尔斯做了个深呼吸。
王子抬起头的时候,笑容已经恢复了恬淡和自然:
“我想,我还是留下它吧。”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为无路可退的双方,都留下余地。”
基尔伯特微微讶然。
“而这把剑,不管它背后的意图如何,”泰尔斯的眼神微微一黯,但马上恢复正常:
“至少,它有成为那片余地的可能。”
泰尔斯出神地道: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想放弃。”
话音落下。
主厅里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好半晌之后,基尔伯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殿下,”星辰的狡狐欣慰地看着泰尔斯:
“您长大了。”
泰尔斯弯了弯嘴角,强打精神:
“这话你说过一次了。”
基尔伯特笑了,但看得出来,他的笑有些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