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恩点点头:
“总之在那之后,我们格外留意瑟琳娜女士的下落。”
“这六年里,这位夜之国度的流亡政要行踪不定,从莱沃尔城到桑拉斯特,到处都曾有过她的身影。直到几天前,有人见到她在自由同盟。”
自……
泰尔斯愣了一下,旋即抬头。
“哪里?”
詹恩笑了。
“没错,陷入绝境的自由同盟为求生存千方百计,不惜尊严不计代价,不论出身不看过往,急求各方有志之士加入正义的抗争。”
“从罪犯到佣兵,从混混到暴徒,他们什么人都收,什么人都要,以抵抗来自埃克斯特的不义侵略。”
“而瑟琳娜女士就是其中之一,还被奉为座上贵宾。”
丑脸婆在……自由同盟?
帮助抵御埃克斯特?
基尔伯特带来的,埃克斯特溃败,主帅下落不明的消息,从他的脑海里闪过。
塞尔玛强自忍耐,坚毅不屈的脸庞,也在他的眼前显现。
但随之而来的是,是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同时拥有着认真与可爱,美艳与狠毒,一大一小两副面孔的——瑟琳娜·科里昂的形象。
泰尔斯心情一沉,胸中纷乱。
不会吧?
老妖婆,又是你?
他的脖颈,他的手腕,曾经被血族咬过的部位再度传来异样感。
“当然,事涉埃克斯特,也许你比我了解得更多,你怎么看?”詹恩浅尝了一口酒。
泰尔斯盯着对方的酒杯,不屑摇头。
“饮鸩止渴。”
“但凡那老妖婆参与过的,无论什么,准没好事儿。”
詹恩挑挑眉毛,并不否认。
泰尔斯陷入沉思,詹恩不言不语,两人默默对坐了一会儿。
直到泰尔斯回过神来:
“就这些?没别的了?”
詹恩抬头看向他:
“就这些。”
泰尔斯抿起嘴唇,点了点头,有送客之意:
“那么……”
就在此时,詹恩却举起手臂点向人群中一位喝得鼻子发红,却意气风发,接受众人祝贺的贵族:
“看,那是洛西南特家族,两代经营,他们终于成为世袭封臣了。”
詹恩的语气有些悠长:
“就是不知,能有多长久?”
泰尔斯微微蹙眉,思索着对方的用意。
但下一刻,鸢尾花公爵的话语出乎了他的意料。
“泰尔斯,”只见詹恩望着人群中的洛西南特大人,目光深邃,语气幽幽:
“您知道,封君与封臣的关系,是怎么来的吗?”
泰尔斯小小吃了一惊。
这是对方今夜第一次直呼泰尔斯的名字,不带任何头衔名号。
王子疑惑地打量着对方。
南岸守护公爵似乎陷入了沉思,自顾自地道:
“当人类刚刚走出蒙昧时代,诸王并立,帝国未生的时候,那世道并不太平。”
“兵荒马乱的年代,弱小的人们便依附、臣服到有权有势、有兵有地的国王们麾下,寻求保护。”
“而被保护的人们,作为交换,他们必须到属于国王的土地上,率领家人朋友们躬耕放牧,劳作生产,供其役使以换取安全。”
詹恩转过目光,看着一队队上前觐见国王的客人:
“沙文、北地、岩岭、路多尔、远山、索恩兰……所有的人类古代王国都是这样建立的,几无例外。”
詹恩眯起眼睛,看着远方的凯瑟尔王:
“安全,是国王的义务,与封臣的权利。”
安全。
泰尔斯突然想起当年查曼王加冕时,他在英灵宫里发下的誓言:
【作为一个北地人,我将承担这份重责,作为全境的国王,依靠我的胸襟与睿智,立足在王国的最前端。】
作为全境的国王。
立足在王国的最前端……
是么。
泰尔斯想起那一天,查曼戴上那顶带血的王冠,在高呼万岁的人群中睥睨下望。
“劳役,则是封臣的义务,与国王的权利。”
詹恩轻轻一笑,似有不屑:
“看,君臣秩序的本质,其实只是交易。”
“我为你劳作,你护我周全。”
他紧紧盯着宴会厅下方,那些酒酣耳热的宾客们。
“如果封臣不再能劳作、服役、缴税,那国王便有权赶走封臣,收回土地。”
他再度转头,看向宴会最高处,漠然下望的凯瑟尔五世。
“若国王不再能抵御外敌、保证安全,那封臣便有权抛弃国王,另寻它主。”
泰尔斯狠狠皱眉。
他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
詹恩回过头来,默默凝视着王子。
“此权此事,天经地义,约定俗成。”
泰尔斯有种错觉:原本态度亲和平易近人的南岸公爵,竟在这一刻显得锋芒毕露。
“封臣与他们的封臣,领主与他们的人民,皆是如此,这是我们统治的基石,契约,更是盟约。”
詹恩轻声道:
“二元,双向,两方,天平两侧,道路两端。”
“可当天平倾斜。”
“你就必须在其中一侧加码,回归平衡。”
詹恩紧紧盯着泰尔斯,他语气平和,目光淡然,但不知为何,泰尔斯还是有种被牢牢锁定的感觉。
王子看着热闹的宴会厅,听着耳边的靡靡之音,缓缓吸气。
“我不能说你是错的。”
泰尔斯回望着詹恩,认真道:
“至少,不全错。”
詹恩望了他好几秒,这才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笑话这句话,还是在笑话泰尔斯本人。
这位举止严谨,名声颇佳的凯文迪尔公爵扭过头,他举起酒杯,态度慢慢变得随意而散漫:
“有趣的是,跟我们比起来,在东方的许多地方,从翰布尔到夙夜,从利古尔邦到大成汗国,那里的统治者是真正的大权独揽,说一不二,君主一人,至高无上。”
“几近神明。”
他喝了口酒,幽幽道:
“更胜帝国。”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你曾经游历东陆。”
嗯,是个海归。
詹恩轻哼一声,摇晃酒杯。
泰尔斯看着詹恩这副不常见的随性样子,挑了挑眉毛:
“所以呢?”
詹恩目光熠熠,继续道:
“以我的所见所闻,那里的臣民朴素善良,却麻木隐忍,从上到下都对至高权力战战兢兢,充满敬畏,乃至崇拜和欣赏。”
“从生前到死后,他们相信统治他们的国王无比神圣,相信服从先祖的传统至关重要,而他们作为臣仆,终其一生,只有逆来顺受的义务——或者说,光荣?”
詹恩的手指紧紧捏在酒杯上:
“在他们之中,广受推崇的道德,便是希冀高高在上的君主贤德仁义,寄望统治万方的官僚们明察秋毫。为上不仁,则臣下至多以死相谏,感天动地,令其回心转意——他们的书本里充斥着这样的故事,以为模范。”
“有人告诉我,这是他们的历史和传统,天性和习惯决定的,有其道理。尽管我认为大部分时候,那只是无能为力的自欺欺人。”
泰尔斯没有说话。
詹恩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