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诸人将目光齐齐看向中行寅的次子。他们显然是打算推这位公子先去踩雷,试探一下情况。毕竟,虎毒不食子,公子再昧心,夸自己老爹几句又有何妨?
诸人这般想着,少将军却是迟疑起来。此刻,他满心都在骂娘,恨不得用凶狠的目光将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一一瞪回去。
短暂的安静过后,这道送命题他也只能无奈接下。正准备开口,却见父亲有些不耐烦了。
“子程!你来回答老夫的问题。”
中行寅言语柔和,看着左史。少将军挂在嘴边的话猛地咽了回去,旋即换上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同时也看向左史——荀子程。
“还请宗主恕卑下无罪。”
“无妨!子程尽可直言。”
荀子程恭敬的抬起头。花白的两鬓以及方脸浓眉的模样给人以老成稳重的感觉。加之,他头顶一方古朴的木质发冠,隐于皮甲下方的麻布掖衣亦是朴实无华,更显平易近人。
“宗主实非贤主。”
不料,如此稳重、谦和的老人家居然语出惊人。帐中诸人无不惊愕的张大嘴巴。摆出一副“你还真敢说”的表情。
中行寅十分淡定也未恼怒。他看了次子一眼,叹道:
“子程与我,主臣多年。此一言,羞煞老夫也。然则,我非贤主,可还称得上英主?”
荀子程虽敢直言不讳,但中行寅这般明知故问,即便是真不在乎,作为家臣的他也得顾及家主的颜面。何况,还是大庭广众之下。
“宗主莫要再打趣卑下。”
荀子程执拗的躬下身子,似乎准备下拜,再以沉默来结束这尴尬的对话。中行寅却是不给他机会,忙抓住荀子程的手臂,用力上托。
“子程乃君子。老夫之言实无戏谑之意,还请子程为我解惑。”
看着荀子程为难的表情,诸人不免心生同情,但心里偷着乐呵。
中行寅是个什么德行,别说他们知晓。恐怕整个晋国亦是无人不晓。晋人最爱八卦中行寅的私生活,尤其是关于他德行方面的事情最为上心,已经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至于中行寅索贿的名声更是闻达诸侯。早年还作为反面教材,在国际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一度与越国的太宰伯嚭齐名。绝对称得上是国际名人。
“宗主无进取之心,沉溺于酒色财气实非英主。”
回答没有令中行寅感到一丝意外。他尴尬的笑了笑,转而向一旁的次子问道:
“儿啊!为父可为雄主?”
少将军此刻正对着荀子程挤眉弄眼,一副看你作死的模样。中行寅突如其来的问题与一张板着的老脸陡然出现在他面前,惊得他忙抱拳低头回道:
“父亲为我中行氏征战四方,实乃雄主。”
正打算多赞美几句,只听一声脆响。一记有力的耳光抽在了这位公子的脸上。他立时被打懵了。帐中诸人亦是茫然,搞不清楚当前的状况。
“混账东西!老夫既无拓土之功又丢了祖上传下的封邑。何来雄主之说?”
中行寅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又一巴掌抽在了儿子的脑袋上。少将军心中叫苦,只觉莫名其妙。
今日的父亲极为反常,一味的贬低自己。他到底意欲何为?
少将军一头雾水,无奈跪在原地,抱着脑袋任凭自己的老爹发泄怒火。
“你这阳奉阴违的逆子。看乃公不打死你!”
谁都没有料到,这位已是花甲之年的老宗主竟会生猛如斯。少将军的发冠被打落在地,披头散发的模样极是狼狈。他觉得自己老爹没有收手的意思,于是在帐中抱头鼠窜起来。
一帮将官与家臣皆是傻眼,等反应过来,这才将中行寅拉开。
中行寅喘着粗气,正了正衣襟,随后将一直跪在地上的荀子程再次扶起,说道:
“委屈子程了。”
父子不和,荀子程心生愧疚,回道:
“卑下有愧。宗主息怒。”
中行寅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随后瞪向狼狈不堪的次子。
“逆子!滚过来。”
待到儿子唯唯诺诺的来到中行寅的身旁。他看向诸人,叹息道:
“老夫何尝不想振兴中行氏?论才德,老夫自知不如智瑶那竖子。论进取、论权术,吾亦不如赵鞅那老狗。论兵事,更是不及大将军吉射之万一。中行氏能保全至今,凭得是什么?”
这么多年来,他活得甚是辛苦。一次又一次的被人利用、欺骗、抛弃,中行寅只能无奈的选择沉默,陪着对手演戏。凭借自己强大的演技,表现的昏庸无能,降低旁人的戒心来迷惑对手,保全家族。
中行寅时常痛恨自己的无作为,承认自己比不上晋国的其余五卿。但是接管着偌大的家业,即便没有卓越的才能,祖宗留下的基业也不能毁在自己的手中。中行寅时刻警醒。于是,便走上了一条与其他卿族不一样的道路,依附于强者的道路。
晋国两代的国君都一心想要中兴晋国,称霸中原,恢复晋文公时期的霸业。可公室权利分散,财政皆由卿族把控。每每宣扬武威,大兴兵事之时,却是一毛不拔。而六卿则明争暗斗,只想保存实力,相互制衡。谁都不愿在对外战争中消耗自家的实力。
等到范氏宗主士鞅执政后,中行寅选择主动亲近范家,与范家世子范吉射交好,渴望借势崛起。
那时的晋国作为制衡楚国向中原扩张的老大。每次会盟帮助周边诸侯举兵抗楚,都会索要军费。这已是中原诸侯之间默认的规矩。
就在士鞅执政的第七年,晋国于昭陵会盟,中行寅有幸作为副将与当时的大将军士鞅统领十七路诸侯伐楚救蔡。这是中行氏最为辉煌的时刻,他曾认为只要紧随范氏的脚步,两族便能走上权利的巅峰。
谁想郑相游吉与楚人勾结,在诸侯会盟时,将晋国索贿之事公诸余众。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让盟主晋国下不来台罢了,但各路诸侯本就不愿参与战争以及支付晋军庞大的军费,故而他们借此事指责晋国,想要争取些利益。
事态随之恶化,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最终,联军破裂,无功而返。晋定公为了平息各路诸侯的愤怒,迫使士鞅主动让出相位与赵氏。
这场看似闹剧的背后,实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阴谋。其中,最大的受益者便是赵鞅。晋定公从始至终,保持着观望的态度。中行寅看清了赵鞅的阴险以及公室伪善的嘴脸,从此他高调做人,低调从政,以丑化自身的方式来保全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