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君……还是她么?”
施无弃停了下来。
“我不明白你想问什么。”
极月君有些犹豫,他知道自己在意的是什么,但并不确定如何提问才最得体。毕竟,他有关如月君的疑问,对于百骸主而言可能像一种质疑。
“我的意思是……普通的人类,如果想要活着,多少需要保留属于自己的部分。”他慢慢地斟酌词句,“但,对尸骸之属的妖异而言,任何部分都是可以被更换的。如月君缺失了原本属于她的身体,你以其它尸体拼凑,那么她还是原来的她吗?她会不会失去什么,或是多出什么,如果每一个原来的部件都被逐次替换,她的意识又能怎么保留?”
“我并不清楚。”施无弃坦诚地回答,“我只能告诉你,尸体确乎不像活人,靠脑子记忆和定义自己。每一部分的躯体,确实可能携带着不同的记忆。”
“你似乎也是由不同的尸首部分——不同的骨骸结合而生?”
极月君与其说是询问一个事实,更像在询问对于话题继续的意愿。施无弃点点头,接过了话茬:
“的确,我的来历也使得我在诞生之初,感到了极大的混乱。正是在那一个巫女的帮助下,我逐渐协调了自身不同的部分,与自己达成和解,直至统一。只是,我自作主张地让如月君获得此等形式的生命,却是让她重复了我所遭受过的痛苦,再次经历我曾带给过那个人的焦灼。在这过程中,我却什么都没能帮上,如今面对这样降临于她的灾难,也竟如此一无是处。”
这话说得有些重,极月君摇着头反驳开解他:
“你无须自责,恶使兴风作浪祸及旁人,是他们的罪孽,而非你我的罪责。若要说责任,身为六道无常所担的还要大些。我们很快就会调查清楚,这种意料之外的灾祸到底是为何发生,你不要太心急,过于逼迫自己。”
“我也不算着急。我心里分得明白,自己并非在帮助当初想要伸出手的那个人,只是——人生在世,多行善事?”施无弃笑了笑,以轻松的口吻回应,“你当年不也助我良多?啊,不过,最后你在山海面前摆出人妖有别的态度,还是教人伤心嘛。”
极月君沉默半晌。他不是想不到自己当初的举动,的确在伤害百骸主的感情。不如说,施无弃所承认的这桩事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对方一直在在意的正是此事。施无弃觑见他的脸色,紧接着补充道:
“伤心归伤心,我早就想明白了,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山海……他是要得道飞升的人,本该如此。只是时至今日,他依旧为红尘所牵绊。”
“我该了解他,即使我想警示,也不能左右他要走的路。”极月君笑叹着调侃,“唉,你说早知今日,我当初拆散你们做什么?倒不如别让你们那时被破坏感情。”
“也无所谓。每个人也好,妖也罢,在他们存在于人间的每个阶段,都必须有所经历,才能成为他们当下的自己。这点道理,我最是该清楚。”
“你是一个活得明白的人,我信你这点。”极月君意有所指,“那么如月君,你认为……”
施无弃打断了他。他的口吻变得严肃:
“我不能保证,回头就算她恢复了行动力,也得靠你们再想想办法。万一她又失去了理智,别说无法再胜任六道无常,失去至今为止的这些记忆,也是说不准的事。”
极月君轻轻叹息。
“我们自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无需担忧。不过我方才想问你的,可能更有些冒犯了:你认为,平心而论,如月君和先前你心里的那个人,当真毫无联系吗?某些惹人厌烦的人,一定拿这话说道了不少次,但我想从你这里听见一个真切的亲口回答。”
他没有马上等到。施无弃半低着头,手里摆弄着人体的部件,却没有太多章法,心不在焉似的。他的沉默持续了有一阵儿,极月君也就静静地等待。最后,施无弃终于开口,平缓地向这位故人叙说:
“说实在的,这事儿我真没法说。但——我怎么看她,这真的重要吗?无论对她,还是对于更多客观的判断而言,乃至对我来说,这种真实的想法都不再那样重要。她再怎么像谁,都是披着皮囊的另一个人罢了;我再怎么想谁,也很清楚那个人只是永远地活在我记忆中了。甚至当我回想当年的心境,也不得不扪心自问,在我炼制返魂香时,我真的没有预料到一切糟糕的可能吗?不,我是已经想过的,只是……我可能就是不大甘心,念头不通达,也算得上年轻气盛,就那样一意孤行,孤注一掷。得到一个并不算好的结果,就是我为此应当承受的代价。我不负责任地创造了一个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因而往后的一切,皆是补救,说夸张点,当赎罪也不为过。包括现在劳心费神,大抵亦是这样意义。”
黑暗的树林里一片寂静,在他平静的尾音落下后,就连风也像离场,唯余极月君一声极轻的叹息,如落寞的风声拂过。施无弃已经再无话说,极月君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不该说什么。他笼着袖子,微仰着头,兴许今夜哪处有很好的月色,但无论如何,并未照到此方,无法让他看见。
过了许久,还是百骸主抬起头,打破了沉默:
“我有一个想法。有些冒险,不过,它可能是损失最小的办法。”
“愿闻其详?”极月君打起精神。
“这个想法,它可能会牵扯到一些……禁忌的东西。”施无弃保守地描述,“不过,莺月君已经这么做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