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济廷仿佛感觉到了成默的视线,他像是自言自语般的低声呢喃:“人活的太久了,记忆会变成无数断裂的碎片。就像是一本无序的相册。”他微微的出了口气,“知道我为什么对佳太罗尼亚的那次撤退记忆如此深刻吗?不是因为那次死了很多人,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我都亲眼看见过很多更加残忍的画面。亡者的骸骨铺满了平原,硝烟之上飞着铺天盖地食腐的秃鹫。鳞次栉比的街巷血流成河,野兽一样的士兵砸破了门板与窗户,开枪向屋内扫射,凄惨的呼救响彻云霄。在郊外、在河流、在城市,呼啸的炮火掀起了死亡的浪潮,躲藏起来的人们像是老鼠一样瑟瑟发抖,在祈祷中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战争中叫人悲伤的生离死别实在太多了,多到我对死亡这件事,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感知力。今天,这种感觉又回来了一点点”
成默在斗转星移般变化的光影中无声聆听。
“我记得我们逃到达赫尼尔河,越过那条河,我们基本就能逃离弗朗哥叛军的追击。希斑涯的冬天不算很冷,但没有船只,想要渡过那条宽大而阴暗的河流,还是相当的困难。我站在河边,看着湍急的黑色河水从我眼前汹涌而过,发出隆隆的声响,像是条凶恶的巨龙。当时还剩下六百多人,但几乎人人都带伤带病。最近的桥梁有叛军重兵把守。要是冒险渡河,先不说我们用什么方式,只要叛军抓住机会伏击,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我和几个头领有乌洛波洛斯,倒是可以离开,但我们怎么可能抛弃自己人?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带来了一个村里的吉普赛女孩子,说她知道不远处有条索道,只要挂上钩子,就能轻易的滑到对岸。只要我们给点钱,她就能带我们去。这件事本没有太多好怀疑的地方,毕竟整个村庄完全被我们控制住了。可她实在太漂亮了,穿着一身浆洗过的洁白衣衫,蓝色的长裙镶着花边。她的胸脯很饱满,裹着白色的女奴紧身衣。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绿色的孔雀石,在太阳的映照下晶莹剔透,美到让人挪不开眼睛。在战乱的小村庄,遇到这样一个好看的女孩,任谁都要怀疑,可我们也不能错过能够渡河的线索。我选择的是由我和路易斯还有德勒兹,也就是亚斯塔禄的爷爷和雅典娜的外公,我们三个人带了一支小队先跟着她去上游看看。”
说到这里,李济廷停了下来,像是陷入了回忆。成默下意识的去观察李济廷,竟能从他晨星般的瞳孔中,看到一条奔涌的幽暗河流。时光依然按照李济廷的脚步在长桌上流转,成默低头看,这阶梯似乎没有尽头。
“后来呢?”他忍不住问,其实也不是忍不住,他只是想要提醒李济廷,他们并没有在八十五年前的达赫尼尔河,在李济廷身边的也不是那个漂亮的吉普赛姑娘。
“那个时候路可不好走,我们从村镇出发去索道,至少得一整天。在路上我不停的套她的话,她终究是太年轻了,哪里是我这种老狐狸的对手,被我找到了破绽。在一番逼问下,她说索道确实是有,带我们去也是真的。但她害怕事后被叛军报复,再加上叛军给的赏金也不少,所以她还叫她弟弟去通知了叛军。她哭着求求我们不要杀了她,说她才十六岁.我也不能确定她到底多大,那个时候的女孩子总是很早熟。反正她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在战争中死掉了,母亲被纺织机轧断了腿,现在全家都需要她养活,这件事是真的。至于是不是马上就要带她母亲去看病了,她拿不出钱来,实在是走投无路,我就不清楚了。总之她跪下来求我们,哭得梨花带雨,还说只要不杀了她,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听上去似乎像是个爱情故事?”
“哪里那么多爱情故事?尤其是像我这样年纪的人。”李济廷笑了笑,“你现在还不明白,等伱活得够久了就会明白,爱这种东西其实很有限,所以当你年轻的时候耗空了胸腔里的爱,余生的爱就变得越来越奢侈,尤其是对于我这种能够永生的人来说,没有爱,活着就是一种煎熬.”
“看上去您可不像那种人。”
“哪种人?”
成默耸了耸肩膀,“耗空了爱的人。”
“我喜欢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她们就像是精灵一样。我年轻的时候会不断的追逐她们,欲望让我想要将她们据为己有。等年纪再大一点,就像克拉克一样,喜欢用画,把她们最美的时刻定格成永恒。后来,我就只喜欢静静的欣赏,看着她成长,盛开,枯萎.可惜人间不是一个美好的花园,而是满是泥泞,瘴气密布,野兽遍地的沼泽。”
“很有贾宝玉的风格。”
李济廷扭头对成默眨了眨眼睛,“我年轻的时候更爱看的书是《李渔全集》,我好像有一套古籍版本,像是还扔在床下面,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在我床下找找,也许会发现一些有趣但不值钱的东西。”
“哦。”成默说,“你还没有说完那个吉普赛女孩的故事。”
“其实也没有太多可说的。我们得知了真相,几个人继续向索道前进,又派了人回去通知村镇里的人赶快撤离。然而已经迟了,反叛军和我们的人在村镇里展开了激烈的交火。苏菲的弟弟死于我们的子弹,反叛军根本没打算给他钱,还逼他拿起了武器,而我们的人,也因为背叛而怒火中烧,烧了她们的家的房子,她的母亲和另外一个弟弟妹妹不知所踪。”李济廷低声说,“瞧,战争中,政治家提供dàn • yào,富人提供食物,穷人提供孩子。战争结束后,政客们取回剩余的dàn • yào,富人种更多的粮食,穷人寻找孩子的坟墓。”
成默清楚“不知所踪”就是“烧死”的委婉说法,他没有想到李济廷说的故事是如此的悲惨,“这就是战争的残酷。”
“战争本身并不残酷,它只是一个超级放大器,它不仅能放大人性中的恶,同样也能放大善。”
“不过它大多数时候放大的都是恶。”
李济廷笑,“只有‘恶’才能很好的生存下来不是吗?”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边打边撤,绕了一大圈终于甩掉了追击的叛军,沿着绳索渡过了达赫尼尔河。到达河对岸时,我们立即剪短了铁索。这个时候苏菲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已经不对了,眼睛红肿,披头散发。我松开了绑着她的绳子,问她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们走?我会收你做教女,我会培养你,让你成为一名杰出的医生。她颤抖着摇头,眼睛里全是朦胧的死一般的黑色雾气。我知道她大概一时很难接受现实,可这样放了她我又担心,于是决定把她先关起来,让她冷静一下。结果没有想到,我刚把她交给手下,还没有走多远,她就从我手下的腰间抽出了匕首,直接割断了小半脖子,我不知道她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那么的力气,拉出那么大那么深的伤口。我转身跑了过去,将她抱了起来,她的脑袋耷拉着,我试着把脖子给她接起来,却无济于事,血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一个漂亮的姑娘,转眼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我到现在脑袋里都还有一种幻觉,似乎那天夜里,她在濒死之际抬手抓住了我的衣领,用尽最后的力气对我说她在地狱等我。月光照着她绿色的瞳孔,那水晶般的瞳孔逐渐像是被漆黑的墨汁给吞噬了。她才十六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