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的确是个粗人,小学没毕业,勉强能认点常用字,乘法口诀都不会那种。
可养父也的确是很疼她,事关她,从来都是小心谨慎,为了她的将来,甚至不惜忍痛将养了十几年心肝肉似的她,拱手让给了简家,只因为简家更有钱,她的未来可以更顺畅宽广。
十六岁的她虽然明白养父的苦心,却多少还是有些怨言的,那时的她毕竟年轻,正是叛逆的时候,虽然表面看不太出来。
十六岁的她,有着和大部分同龄人一样的思想,概括讲就是视金钱如粪土,她认为,养父母为了钱把她让出去,是侮辱了她,也是对她的不够疼爱。
当年,她也曾不止一次在受伤痛苦的时候给养父母打电话,抱怨他们把她推给简家,让自己变成现在这种境地。
养父母也曾试图帮她转学,但是温巧云不肯,说是马上要毕业了,不想折腾,也不想别人再看笑话。
养父母没有监护权,再怎么着急也没用,高三住校,他们甚至连进校门看看她的权利都没有,门岗不放人,任他们怎么鞠躬作揖说尽好话都没用。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也是背着温巧云偷偷见的,养父当时沧桑的脸,安沐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是在学校不远处的小胡同口,养父就站在路边的大榕树后,养母拉着她的手低着头直抹眼泪,养父在一旁不停地抽烟。
明灭的烟头燎着劣质青烟,养父的脸拢在青烟后,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满脸沟壑,眼尾下垂,眼都像是睁不开似的,苍凉又衰败。
养父也是从那天起,每见她一次都会重复同样的一句话,直到意外去世。
【咱们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咱们就是小老百姓,我不该把你还回去,都是我的错。】
养父出车祸前给她打了最后一通电话,说是找到了证明自己没有拐卖的证据,马上给她送过来。
养父激动的甚至都忘了那是半夜三点,打完电话才想起来,让她赶紧睡,他和养母这就去车站买票。
她当时让养父别急,天亮再来,可养父却说:没事,不瞌睡。
那时的她已经见识过了太多的人性,已经可以听出养父话外的悲伤。
养父是带着愧疚的,愧疚没能保护好她,没能成为她可以依靠的大山,反倒把她推进了无底的深渊。
再见到养父,他已经死了,处理现场的警察说,他死的时候是睁着眼的,一直瞅着路的尽头,像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死不瞑目。
她明白,养父是在担心她。
时隔多年,重来一回,没想到她会提前听到同样的一句话。
“你是有钱人,希希就是个小老百姓,你俩根本不是一路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保留了上辈子的记忆?不然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可很快,她否认了这个想法。
如果他们真保留了记忆,绝对不可能把她再还给简家,他们会拼尽一切护着她,起码护到她十八岁成年,再也不需要监护人辖制。
不是保留记忆,那就只能是简以湖挑唆的。
简以湖到底说了什么,吓得养父失足摔断了腿?
安沐不急着问,她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伯父,你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养父摇了摇头,“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只有相对来说,就像虎毒不食子,对牛呀羊呀来说,那老虎绝对不是好的,可对它自个儿的崽子来说,它就是好的。”
这是养父一贯的教育风格,她从小就是在这样话糙理不糙的道理中长大的。
“伯父说的没错,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只有相对来说,我相对温巧云简以湖他们,绝对是个坏的,可我相对简以溪……我相信之前发生的种种,简以溪都跟你们说过,伯父觉得,我相对于她也是坏的吗?”
养父朝后靠了靠,坐得更靠上了点,吊着腿的绷带被带得有点偏,安沐起身自然地帮他拽正了。
养父看着她从容不迫的模样,微叹了口气。
“你对希希来说,确实是好的,可光好不够,你们不是一个圈子的,老话说的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有钱人的阴谋诡计什么的,她一个平头百姓学来没用,我也不想让她再卷进那些乌七八糟的事里。
当然,我这不是说你不好,真的不是!这是圈子决定的。
你看我们身边,谁要是看不惯谁,顶多就是嚷一架,大不了头上砸个窟窿,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顶多背地里说两句闲话,见面了瞪两眼。
哪像你们有钱人,动不动闹到网上,闹得满世界都知道,谁能赢过谁光靠占理不够,还得有钱找啥……啥水军,还得动脑子勾心斗角的设计,不然有理也是没理。
你也别说什么没钱的也有人闹网上的,那得看他跟谁斗,跟一般人或是一般的公司单位啥的斗,那还行,跟真正的有钱人斗,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说的你能明白吗?我估计你不太明白。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的更透彻,我就举个简单例子,你也别嫌叔举得例子糙,叔没文化,实在也举不出太好的。
嗯……这就好比吧,我们家都是普通村民,希希跟村民玩,就算闹别扭了,俩人嚷一架,甚至泼妇骂街打一场,完了也就完事了,以后大不了谁见了谁都不搭理谁。
可如果希希跟村霸的闺女玩,她要得罪了这闺女,人家只要跟她爹告一状,那我们全家都得跟着穿小鞋。
更可怕的是,万一村霸的朋友看上了希希,希希不乐意,他就污蔑希希早就跟他有一腿,希希名声完了,没办法只好嫁给他。
可希希就是一普通村妇,村霸的朋友是市里的能耐人,啥世面没见过?过不了多久,他就烦了希希,家暴我们希希。
希希想离婚离不了,我们找他评理评不过,最后报了警,结果前脚报警,后脚他就让村霸砍了我们全家,再想法子压下这事,我们想申冤得非老鼻子劲儿,何况人都没了,再怎么申又能怎么样?
这就是不是一个圈子的人,门户不对等的后果。
如果希希打从一开始就没跟村霸闺女玩,她几乎是没机会接触到市里那能耐人的。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当然,我这只是举例子,也可能不是被能耐人看上,也可能是别的事,比如只是因为身上穿着地摊货,被一身名牌的嘲笑之类的。
总之不是一个圈子,总会有大大小小的矛盾,不管什么样的矛盾,希希都是弱势方,不是被欺负就是受委屈,她总不能总让你护着吧?
你护得她了一时,你也护不了她一辈子不是?
再说,她还小,万一见了太多的炫富攀比,误入歧途又该怎么办?
所以……叔的意思是……你们不是一个圈子的,最好就别做什么朋友,希希欠你的,我跟她妈也商量过了,我们把老本儿拿出来,应该是够还了。
等明天我就让她妈跟着你们去潍城,把那房子过了户,等下学期,我跟她妈都搬过去,甭管是刷盘子洗碗,好歹供她把高中念完,等考上大学再说别的。”
安沐认真地听养父说完,望着他期待自己点头的视线,心里五味杂陈。
养父还是那个养父,一心一意只为自己女儿着想,可如今的她已经不是他在意的女儿,她甚至连“女儿关系不错的朋友”这个身份都不是,她在养父眼里成了对立面,是可能会害了他宝贝女儿的原罪。
安沐垂下眼帘,哪怕再怎么习惯了喜形不显于色,这会儿也有点压抑不住。
养父没有变,她也没有变,只是她再也享受不到养父发自肺腑的关心,甚至连她去关心养父都没有资格。
她不明白,老天既然让她重生,为什么不重生到自己身体里?
老天到底是在跟她开玩笑,还是有什么她现在还理解不了的深层含义?
或者,这世界根本没有什么老天,一切都只是现有科学暂时无法解释的巧合。
“伯父……叔。”
安沐望着自己的白得有些发凉的手指,声音平淡,可眼眶却隐隐发热,她不想抬头,不想自己的懦弱被发现。
早在上辈子决定报复简家起,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永远不会再掉一滴眼泪。
哭泣是懦弱的表现,她已经懦弱的够久了,再也不需要这种没用的性情。
“欸,你说。”
养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过意不去,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帮了自己女儿那么大忙的恩人,甚至可以说是他们全家的恩人,哪怕是带有目的的帮忙。
安沐道:“叔说的有道理,却也不全对,不同圈子的的确容易出现价值观的分歧,也可能因为彼此的朋友圈不同,遭遇一些不愉快的事。
可是叔,你难道想让简以溪这辈子都绕在同一个圈子里吗?
就像你刚才举的例子,你希望简以溪一辈子都当个村姑,然后嫁个同村的男人,再生个孩子,继续走同样的路?然后子子孙孙都这样?
况且,你就能保证她一定就会平平安安不会无意间遇上城里的能耐人?
她可以留在圈子里不动,可能耐人却是三教九流都有接触的,他们不会固化自己的圈子,因为他们清楚,任何阶层的人都可能对自己有用,只是他们真正上心的圈子并不在这边而已。”
养父沉默了。
安沐蜷了蜷搁在膝头的冰白指尖,依然没有抬头,声音平静的如幽谷深泉,几乎没有一丝波澜。
“我觉得叔之前说的一句很对,我能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辈子,同样,叔也是。
叔一直说她是小老百姓,怕被欺负,跟同样是小老百姓的朋友接触更好。
这个想法某种意义上是对的,比起那些为了让自己的孩子结识更高层次的人,花大价钱把孩子送进名校,最后才发现,孩子其实根本融入不进那些圈子,叔的想法真的好多了。
可叔就没想过,为什么她就不能成为别人想要结识的人呢?
她学习成绩很好,将来考上好大学,找份好工作,甚至说自己创业,自己白手起家,都是有可能的。
你怎么就能断定她一定会一直流于现在的圈子?
学生时代是相对来说是最没有圈子划分的美好时代,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从彼此身上学习自己没有的优点,从而提升自己,这不是很好的事吗?
简以溪就是太单纯了才会吃亏,这其实和圈子不圈子的没有太大的关系。
叔如果真心为她着想,不是要把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下,而是应该让她自己学着去飞,不是在你眼皮子底下这巴掌大的小林子里飞,是让她努力飞向更广袤的天空。
不要担心她会被鹰啄了眼,没有谁能不经历磨难就达到顶峰的。
等将来有一天,你会发现,其实她根本不是什么小云雀,她才是那只翱翔天地的鹰,她不需要你们战战兢兢保护,她甚至可以张开翅膀,把你们全都纳入她的羽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