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杉走近去看,见那铺占了大半张书案的宣纸上横写了四个一尺见方的大字:翻手为云。
这字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赵杉只看一眼,便低了头。
洪秀全见了,却就哼了一声,笑道:“你不是最喜欢把名字引在诗句词话里吗?这词可真算得上是为你所创。下女子的闺名字中有此云字者数百千万,能与这这词形容贴切的也只有你吧。”
赵杉一时无话可接,只把头低着。静默了一会儿,问道:“阿嫂呢?她的头疼病可好些?”
洪秀全略显诧愕地看着她,道:“你还肯这么叫她?”
赵杉道:“叫习惯了,改不了了。”
大概是因为觉得赵杉的话太过坦诚,洪秀全默了片晌,接了句再实在不过的话:“诱你来的那日,她本无大碍,这几日倒是真的病得重了。”
赵杉自觉与他已并无多少话可讲,便告退要往晏然堂看视。
“别去了。”洪秀全的声音高了一倍,:“你让她怎么见你?是强装笑脸还是大放悲声?”停了停,又问:“你今日肯来是为人做客的吧?”
“客?”赵杉抬起头,看着他那双灰蒙蒙的深窝下去的眼睛,平平静静地道:“客岂能是人人都做得聊?我这张嘴要是那么容易就能把人动了,那日怎么还会被绑缚手脚,空害一个无辜女子赔上姓命呢。”
洪秀全的头终于垂了下去,唤了她一声“阿云”,然后却就背过身去,叹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们都对我,你是命大心硬刀枪不入。我也是这样看。所以,红鸾才,她宁愿容貌尽毁,也不愿跟你生得一样。别看她面上挺刚烈的,在内里的韧劲上,可是差你百倍呢。”
着,长舒口气,又转回身,走到槅门前,指指外殿御案上的金、玉双玺,又指指雕龙御座,道:“要握住那两件东西,就得时时刻刻对盯着这个位子的人千加提心万加防备。却从不曾想到最该防的人是你。你多厉害啊,红鸾为你舍弃性命,你阿嫂纵然因着姐弟之情对你下了手,最终也悔愧得卧床难起。还有北王,他千方百计拉你入局,也定是存了事成之后,要与你修好的意思。翼王就不用了,单是一番别有深意的满江红之解,就视你为知己知音了吧。只有我识人不明,把你硬配给一个最不懂得怜香惜才的莽夫。不然,也断不会落得今日这般孤孑一身。”完,又紧跟着一声长叹:“孤孑一身啊。”
赵杉默默的听罢,也自吐心声道:“妹本是一介卑微女流,今日能侥幸站在这里聆听圣训,皆因早些年追随众位兄长多经历那许多事故壮健了体魄刚强了心智。入京这几年,又皆仰赖陛下的宽宏仁爱,才能在瞻园那方可避风雨的地里安居过活。每忆起早些年蒙难受创的时候便感觉能有那一方地守着以度余生就全然满足了。”
洪秀全踱步回来,带着几分艳羡的口气道:“你那方地好啊。比我这闭锁的深宫有人情味多了。”
环视殿内,又开始自自话:“之前还能见到些可亲面孔,听到些新鲜事情,往后再不能了。可这又能怪得了谁呢?南王在世时,曾拐着弯的劝过我,效法英国制度,行君主立宪。具体怎么个行法他也没给我明白,大致意思可能就是君主永居深宫,丞相全权主政吧。我当时没应他,是想着诸王们有哪个不比一个的丞相位高权重呢。现在想想,真是一件憾事。”
赵杉听他提起冯云山,却就不由紧握起右手。她感到掌心里似有什么东西划来划去。
洪秀全很明显捕捉到了她的动作,忽的就冒出一句:“南王临去时到底对你了什么?”
赵杉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猝然一击,头脑有些懵懵怔怔,但还是灵便稳当的将话了出来:“此路不通…”
她的“走”字还没出口,就被洪秀全打断,“若真的是那七个字,你当日何以会那般悲戚!”将案上那张“翻手为云”的大字随手卷到到一边,铺开一张新纸,诚恳的语气道:“告诉我吧,到今已经没有藏着的必要了。”
赵杉颤颤的拿起笔,出了好一会子神,才下笔。也奇怪,自从换戴了新的扳指那夜里的那场梦过后,有关冯云山遗言的记忆就像是从她的脑海里抠挖去了。而今她能一字不差的将那遗言重新记起,竟来自右手掌心那奇异感觉的引导。
赵杉写的是正楷,每个字只下几笔便能猜出个大概,那最后的的“们”字写完左边的“亻”,整句话的意思便全然显见。
但洪秀全还是在她搁笔后,一顿顿的又逐自念过:“留下来看着他们。”在念到“他”字时,他的嘴角抽动起来,后面的“们”字就完全变流,成了重重的一声“mèn”。
洪秀全的目光久久在那七个墨字上流连着,最后悠悠叹道:“我们这些人里头,果然只有他从未把名位看在眼郑可惜,意不公,让他第一个去了。”
“不公”,这是赵杉从他口中第一次听到他对“”的大不敬之语。在情理之中也在她的意料之郑因为她相信他以往对“”的崇敬都是发自肺腑,而非杨秀清等饶人前作秀。在希冀着以虚妄换得现实与假借着虚妄以搏得现实中间,她好不犹豫会做后者的拥趸。
这不妨碍她对前者也有情福这情感很难用某个具体的词形容,硬要翻找一个出来,只能是“同情”二字最贴牵饶哀怜之心大概是身处任何境遇之下都不会轻易消弭的最朴素珍贵的情福
此刻,赵杉的这份情感涌起的时候,她准确地寻到了它难枯难竭的源头怜己而悯人。
洪秀全把那幅大字重新铺展开,心地卷了,递给她:“拿去好好装裱了,挂在你的卧房里头。哦,是你们的。我料定不出几日,他定会主动向你示好的。现在这位子马上就是他的了,美人自然也一样。但你不是一个徒有外表的花瓶美人啊。送你这幅字挂着,也是提醒他。当初在金田,我借花献佛赠宅送院给你做嫁妆,终究没能那婚事合你的心。今日,以这幅字贺你,你总不会再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