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卿卿人回来了,可他们的关系却回不到以往。
能醉死人的烈酒,文铮羽一杯一杯地往下灌。他那帮狐朋狗友胆战心惊,硬是夺走他的酒杯:“阿铮,你不要命了!”
“命?”
文铮羽冷哼一声。
她不理会他,他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少年看一眼那抢走他酒杯的人,眼眸浮着冰冷水光,刀刃般锋锐无比,又脆弱荒凉。
“给我。”
同伴被那一眼望的怔住,一个愣神,手中杯又被抢了回去。
文铮羽摇了摇酒壶,发觉空空如也,酒劲上涌,豪气大叫:“老板!再拿来!”
“还喝?”同伴连忙阻止小二:“你要真醉死了,我们可没法跟你那公主养母交代!”
醉醺醺的文铮羽隐约听到“公主”二字,冷笑一声。
“她才不会管我……”
少年趴在桌上,手肘带翻了酒杯,残余的酒水滴滴答答地顺着桌沿滴落:“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同伴在旁边听了会儿,疑惑道:“什么玩意儿?原谅?原谅啥?”
另一人笑道:“这还看不出来?又是借酒消愁,又是满口认错,肯定是得罪了哪家姑娘……人家不理他了呗。”
说话的人是个花花公子,眼光毒辣,立刻为众人解了惑。
“不能吧,阿铮?”
“……以前多少姑娘勾搭阿铮,他连个好脸色都不给。我还以为阿铮是石头做的心肠,不会对任何女子动心呢。”
“不是我说,就阿铮这模样,如今又是郡王,能让他这么要死要活的,得是什么仙女儿吧?”
同伴大惊小怪一阵,一拍板,有了主意:嗨,不就是女人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眼下就有。
酒楼里,怎么会缺姑娘?
片刻后,香气扑鼻、环佩叮当的美人儿们莺声软语进来,又花容失色地出去。
“好臭,好臭!”文铮羽迷迷糊糊地闻到浓烈的脂粉香气,一拍桌子,哗啦啦震碎一片杯盘碗碟。
同伴哭笑不得:“大爷,女儿香你还嫌臭,什么才香啊?”
“莲……莲花的味道……”文铮羽向后仰着,露出清劲的脖颈,一点喉结硬硬的,像是白绸子下面绷着的石子儿。
莲花?
得,真是仙女。
让他这么喝下去也不行。他再怎么武功高强,烈酒也伤身。
最后还是那花花公子清了清嗓子,凑到文铮羽身边,低声问:“阿铮,醒醒,是我。”
文铮羽醉醺醺撩他一眼:“你是谁?”
“……”
那人又好气又好笑,低声道:“你知道我拿姑娘很有办法就行。告诉我,你怎么得罪你那心上人了?”
文铮羽有些难受地捏着眉心:“……我骗了她。”
“然后呢?”
“……她不肯见我……”
那公子心下一松:“这个简单。趁夜爬进她闺房,生米煮成熟饭,不从也得从。”
一旁的少年们纷纷侧目。
你这是什么主意?要被人家父兄打死吧?
没想到,看上去冷心冷情的文铮羽嘟囔道:“我去了。她找了人守着,我进不去……”
“胡说。”那人笑了,“满帝都什么人打得过你,靖平王啊?”
一听这名字,文铮羽又皱起眉。他喝醉了也记得,靖平王是公主的青梅竹马。
换句话说,不是什么好东西。
“行吧,”那人不跟醉鬼计较,“硬的不行就来软的。送点东西,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一件件往上加码,反正你也不缺银子,砸也给她砸出个笑模样来!”
文铮羽摇头:“她不喜欢这些。”
“那她喜欢什么?现在最想要什么?这世上就没有无欲无求的人!就拿你说吧,我们冷心冷面的阿铮不也有求而不得的姑娘么?”
文铮羽心头隐隐一震。
“……是人皆有所求。不一定是财帛,你只需想想,她要什么,你能给什么……”
——她要什么,我有什么。
空洞中一记重锤,将文铮羽的浑浑噩噩敲得稀碎。他瞬间想通了许多事,忍不住低下头,扶着额首低声笑了起来。
他笑了许久没有止息,笑声反而越来越大,几乎有种要将心肺都笑出来的疯狂。
“怎么了这是?”
一应人等正在茫然,文铮羽霍然抬头推开众人,直接从酒楼三层跳下去,拔足狂奔。
*
他跑回公主府,直奔公主房。
林卿卿并不在那里。
文铮羽没有气馁,四处寻找。花园小楼、莲池、驸马房甚至垂虹院……
他遍寻不得,最后,竟然是在自己的演武场找到了她。
一身月影白的娇小女子站在粗砂铺就的场地边,像一枚莲花瓣儿落在沙漠上。文铮羽远远看见她,只觉得心头的愧疚,委屈,伤心和恐惧都渐渐化开,揉成一片浓的化不开的缱绻深情。
每走一步,更靠近她,便更加心动。
待站到林卿卿面前,满心的失落和嫉恨都消失个干净,只想将她搂在怀里,深深呼吸她身上的香气。
——他绝望地想,就这么死了也好啊。
这十八年的人生是将她救回来后才有了色彩,如果不能永远和她在一起度过余下的生命,那么……往后的每一日,他不知如何才能坚持下去。
“铮儿。”
她微笑着,神情自若。
啊……就是这种感觉。就像现在,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他面前轻声叫他的名字,他就心跳加快,小腹发紧,全身的血液都像冲到了头顶,想哭又想笑,想抱着她柔软的身躯膜拜每一寸,又想干脆将她捏碎了吞吃入腹。
他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他甚至无法回应她的呼唤,喉咙里像含着火炭,灼烧着他的声音。
林卿卿望着少年隐忍的神情,淡声:“铮儿没有话要同我说么?”
文铮羽咬着牙,眼眶发红。
林卿卿看着他,沉默片刻,轻叹口气。
“我这趟竟是白来了。”
她说完,转身便走。
文铮羽下意识伸手拉住她。
不说话,也不放手。
林卿卿没有回头,声音很淡:“铮儿,这些日子你答应过我的事,都做到了么?”
答应她的,无非用心读书,多与人往来,善待自己……
他果真一件都没做到。
夜风吹来,文铮羽这才察觉自己身上的酒气浓烈到醉人的程度,同身边清雅的莲花香混在一起,更让他自惭形秽不已。
要成为她期待的人,要讨她欢心,将自己的全部奉上,然后将她牢牢占据。
就在这一刻,他下了决心。
“……公主。”
单薄的少年握紧女子纤细的手腕,他的黑发拂过脸颊,眸中有什么被打碎又再次凝聚,在夜风中发出无声的脆响。
“可以,陪我去趟碧桃溪边的别庄吗?”
*
被文铮羽抱上马背时,林卿卿自己都没想明白,为什么答应了文铮羽突兀的提议。
她明明只是打算借着他的内疚好好轴正轴正他的性子,免得他日后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特别是将来……自己离去之后。
过去遇到的任务对象都是自制力极强的角色,面对少年冲动的文铮羽,她罕见地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
也许是昨夜的月光太朦胧,夜风又太温柔,林卿卿望着他黑色瞳眸,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她外出的借口是入宫侍疾,而文致宣一向不太在意文铮羽的去向。
两人没带从人,自然也就无人驾车。林卿卿还在思索,文铮羽已经跃跃欲试:“公主,我骑马带你吧?踏霜很乖的,不要害怕。”
踏霜就是他养在府里的大白马。
林卿卿想了想,点头。
她换上便于行动的烟粉长裤,裹着丁香淡紫织银缎大氅,戴起白狐毛风帽。身量娇小的女子独自站在背人的巷尾,青砖灰檐下,是白乎乎毛茸茸的一小团。
文铮羽牵着马走过来,只觉得心都软成一片。
“卿卿。”
林卿卿听到这个称呼,心里一震,迟疑地抬起头。
白狐毛簇拥着洁白的小脸,浓密长睫围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她的年纪明明不小,却还有着雏鸟般纯稚的眼睛。
文铮羽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一下,伸手抱住她:“走吧。”
少年极清瘦,手臂却有力量,抱着林卿卿像抱着小孩,让她坐在自己肘弯颠了颠,被林卿卿软软一拳捶在肩上,才笑着伸手,轻易将她举上马背。
林卿卿一看便不是驰马奔腾的类型,按说该由他控马,林卿卿双腿并拢侧坐即可。但出京一路漫长,侧坐又恐不适……
文铮羽犹豫着,林卿卿已经自己调整好姿势,像正常骑马那样跨坐好,垂眸望他。
文铮羽唇角露出一点笑意,飞身上马。
林卿卿隐约感觉到,从自己答应他去别庄开始,他的情绪就完全不一样了。
如冰封的神祇破开寒冰,少年自身后拥着她,胸膛坚实温暖,在她耳边低声:“真想就这么带着你跑出关去,天高地阔,风吹草低,再也不回来。”
林卿卿小声道:“那得等镇北王击溃嵬族才行。”
文铮羽笑了一声。
林卿卿问他:“怎么突然想到去别庄?”
“上次去别庄时,我救了你。”文铮羽慢慢地说,“我总感觉,从棺材里出来后,你仿佛变了一个人……要不是是我自己亲手将你拉出来,我真要怀疑是有人使了掉包计。”
【无论卿卿变成什么样子,去到哪里……我都会第一眼认出她的眼睛。】
严允深的话言犹在耳。林卿卿心里一动,问:“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文铮羽笑了笑:“因为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