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唱罢,舞者回到了后院。方才台下的骚动,她并非没有察觉。从二人交头接耳时的表情和二人窃窃私语时的眼神,她就已经料到二人话题的内容。自打小起,围绕着自己父亲叛国投敌的流言蜚语就一直不绝于耳。
早年前,每次听闻,她必会横眉冷对,分辩一二,而今她已经从容了许多。因为这些人根本就不会听你的分辩,你跟他们急,他们当你是理屈;你向他们哭,他们当你词穷;你跟他们说理,他们却恶言相向,用一种他们自以为高级的语言侮辱你,用一种他们自以为高贵的眼神鄙视你。所以每次置辩的结果,她都是不败而败。后来有一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那些散播流言的人根本就不在乎真相,也根本不在乎你,和这样的人分辩,无异于自寻烦恼。
所以后来,她就不再理会了,但这罪人之后的污名,始终让她无法释怀,有时还会让她感到抬不起头,可是她又不得不逼着自己把头抬起来。若是被崔氏夫妇看到,又要惹二老伤怀了。她知道,崔氏夫妇素与人为善,处事也一向低调谨慎,不喜与人争执,不过在自己父亲通敌这个传闻上,她知道崔氏夫妇一向是护着她的,可是每次宋军战败的消息传来时,这些充满怨气的流言又会像北方的战火一样死灰复燃,他们能熄灭一次,熄灭不了第二次。
现实,就和战争一样残酷无情。
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领会了。
望着镜子里愁眉不展的自己,她有些懊丧,她在气自己怎么又在为这种事自寻烦恼了。她努力地从嘴角挤出了一丝惨淡的笑容,连她自己都感到很不自然。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不看自己。背着镜子,她卸去了脸上夸张的妆容,卸下身上华丽的舞衣,忽然感到一丝难得的轻松,而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身边少了一个人。
她四下望了望,不见一人。
这时,门外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响起,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多时,一个梳着双丫髻、着一水绿色半臂内搭一件鹅黄色襦裙的女使从屋外揭起门帘,来人乃是她的侍女小缃,只见她怀里还揣着一个纸囊,急匆匆地小跑进来,一边还在嘴里大喊着“哎呀,哎呀,烫死我了,烫死我啦”,脸上却挂着愉快的笑容。
“杏娘,杏娘,好东西!”她一面招呼着杏娘,一面却还紧紧地捂着手中的“烫手山芋”,那神秘的表情好似在说:“您猜是什么好东西?”
杏娘将手中那月牙形的檀木梳子轻轻放在一个划花青瓷粉盒边,微微一耸鼻子,嘴角泛起一丝笑容:“哪来的炒栗啊?”
“杏娘鼻子真灵,还没打开看便知道啦。那还问这是哪儿来的炒栗,自然是城中鼎鼎有名的李和炒栗啦,还滚烫热乎着呢。”话语未毕,已经递到杏娘面前,足足有六裹炒栗。杏娘欢喜,伸手接了过来,小缃更是欢喜,因为杏娘在她怀里塞了三裹。
“一起吃罢,这么多,我可吃不完”。杏娘这么说,小缃也就没法拒绝了,其实,她早就垂涎不已了。
她一面道谢,一面把手伸进了纸囊里:“多谢杏娘。果然还是大娘子最了解你的了,早早差人去城中买,还一路用袄子纸袋子包裹着,这才不卸了半点热气呢。这炒栗,要热热乎乎的,味道才好呢。”说着,她往杏娘口中塞了一粒已经剥好的炒栗。
温热的炒栗带着一种独有的甜味温暖着杏娘饥寒交迫的五脏庙,这一天为了保证自己的表演不出差错,她一直都在重复排练着,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更别说吃饭了。刻下,品尝着这甜糯的炒栗,她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饿了,也是真的冷了。
“热而不烫,甜而不腻。”杏娘双手捧着那个纸囊,纸囊中的炒栗散发着热量,也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这是一种只有经过烈火烘烤之后才能唤醒的味道。
十三间楼上的丝竹管弦之声还未歇,所以这主仆俩也不必急着收拾。方才何琼芝也差人过来说了,今日宴会,杏娘歌舞助兴,也是疲累,就不必去前面招呼客人了。杏娘明白何琼芝的意思,她是怕宴上人多嘴杂,无端地提起些什么旧事,徒惹杏娘伤心,所以杏娘下台之后就一直在后院等着。
“杏娘,怎么了?”小缃正埋头剥着板栗,忽抬头见杏娘怔怔地望着板栗,望得出了神。
“昔年有人出使金国,行至燕山,有人自称是汴京李和儿,献了十裹炒栗给使者,让他带给两位官家,你说两位官家有没有尝到啊?”说至此,杏娘眉头暗锁,黯然神伤。杏娘口中所说的两位官家,自然是被金人掳走北狩的道君皇帝和渊圣皇帝。
“就算带到了,那也凉了,不好吃了。”小缃撇了撇嘴,“再说,两位官家,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这炒栗民间俗物,又怎能入得他们的双眼啊!”
杏娘的睹物伤怀,小缃能体会,但并不能完全理解,于她而言,她只需要了解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这就可以了。
“娘子,这离率兜寺可近着呢,寺里面的大佛头可是远近驰名的,笑呵呵、大肚皮,可好玩啦,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反正郎主和大娘子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散席呢。”小缃带着恳求的眼神望着杏娘,杏娘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通常这种情况下,小缃当仁不让地就成为了最后的决定者。
小缃给杏娘披上一件浅碧色绒毛狐裘,没有手炉,两人就各自揣了一裹炒栗在手里往外去。走至门口,小缃咳嗽了两声,以半命令式的口吻对守卫在门口的两个护卫道:“我和杏娘出去走走便回,如果郎主和大娘子问起来,就说我们片刻即回。”
时隆冬之夜,室外不免阴冷萧索,一阵朔风刮来,将小缃手中的六角杏花灯也给吹灭了,杏娘将小缃揽在狐裘内,踩着月光继续蹀躞前行,尽管夜路难行,但两人俱无回返之意。
大石佛寺因为庙宇坍塌,无人修缮,而日渐荒废,如今人去寺空,更是萧索凄凉。二人至大石佛前,月华如练,照在这半身大石佛像上,依然可清晰地看到佛像上那弥勒佛笑容满面、坦胸露肚的模样。
杏娘将手在口前哈了几口热气,向小缃道:“这大石佛寺,虽不如灵隐寺、千佛院那般妙相庄严,却胜在清静雅致。这大肚佛,开口便笑,大肚能容天下事。古今多少事,付之一笑,尽皆忘却。‘只个心心心是佛,十方世界最灵物。纵横妙用可怜生,一切不如心真实’”。
说完,双手合什,躬身朝石佛拜了三拜,小缃起初也静静地听着,随后也跟着叩拜,忽而莞尔一笑道:“菩萨啊菩萨,你可要保佑咱杏娘一辈子都笑呵呵的,不要总这么愁眉不展的。”
“是啊,都和你一般整天笑呵呵的便好。”
“呵呵,那是最好了。”
“你既为我求,就不为你自己求个什么?”
“我?”小缃眨了眨眼睛,忖了片晌,“奴婢是要一辈子陪着杏娘伺候杏娘的,你好了,我不就好了,还求什么呀。”话说得俏皮,说得坦率,虽有几分稚嫩的谄媚,却也不失真心。
“你守着我,我便护着你。”杏娘不无感动地说道,“这一辈子,也就你了。”
黑夜之中,主仆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在这偌大的临安城中,杏娘的朋友并不多,说得上知心的就更少了。不知是流言过于强势,还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过于脆弱,她和朋友之间的友谊总不能维持很久,有时候比一朵花的花期还短暂。花开花谢,人来人往,这个世界的聚散离合,就和流水一般匆匆。而相比那些五彩斑斓的鲜花,小缃则像一株小草一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她不会枯萎,也不会凋谢。杏娘把它种在心里,默默地守护着她的“黑夜”。
“呼——呼——”二人正说着话,忽闻一阵齁鼾之声从西北角的乱石堆中传来。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