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邓林的父亲从那老狱卒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又是震惊,又是愤怒,”墨尘接着说道,“也不知是不是气过了头,一转头他竟跑去报官了。”
“他以为他去举报那名仵作而不牵涉其他人,他父亲的案子就可以重审就可以翻案,可结果——呵呵。”墨尘笑着耸了耸肩膀,对邓林父亲当时这个过于天真又对于鲁莽的想法毫不留情地报以嘲笑。
“仵作安然无事,而他却输掉了他祖父留传下来的那一屋子破医书。”墨尘为那一屋子破医书的下场感到无比可惜,默悼了许久,他才接着说道,“这场官司之后,他们邓家名誉扫地,而他得罪的这些人呢也让他无法再在自己的家乡立足。走投无路之下,他更名改姓,带着他的妻子背井离乡,云游四方,开始做‘走方郎中’。”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有一次他行走到汴京,在路边救了一位突发疾病的仵作。当然,他是后来才知那人是仵作,要是他一早知道,或许就不会救了。但如果当时他不救这位仵作,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那位仵作醒来后,竟与邓林的父亲一见如故,两人在相国寺秉烛夜游,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邓林的父亲见他为人正直坦率,与前般那些奸险之徒迥然不同,便放下心来与他交了朋友,只是没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对方。”
“相识一段时间后,邓林的父亲还把自己父亲的冤案告诉了这位仵作,这名仵作是个热心肠,虽然他也知道这种官司很难翻案,但他还是帮着邓林的父亲找了提刑司的朋友。”
“可不巧的是,那年正好是丙午年。”
墨尘的话头终于来到了这个于国家于杏娘来说都有着深刻影响的年份。
提到这个特殊的年份,杏娘的心蓦地一提,一双沉静的眼睛仿佛预见了什么一样忽然起了波澜,她密密地注视着墨尘的一举一动,似乎在警惕某种危险的信号。
而墨尘并不在意被这样的目光直视,只是提到这个特殊的年份,他还是哀悼似地沉默了一下。恰这时,从北方吹来的风带着仿佛凝结了十三年的寒意猛地掠进了他的眼睛里,他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
良晌,他的眼睛才复睁开,“两个月后,金人的铁蹄就到了汴京城下。邓家这个冤案自然也就翻不成了。”说到这里,墨尘渐渐放慢了语速,仿佛在有意缓和某人骤然紧张起来的心弦,又仿佛是在故意吊人胃口,让某人那颗悬着的心变得更加焦躁不安。
“当年,金贼破城,二圣北狩,有人说是你爹通敌卖国——此事没有确切证据,我就不说了。”墨尘闪烁其词,别有深意的眼睛瞥了一眼杏娘,见杏娘神情峻肃,目光灼灼,又马上转移了话题:
“后来你爹服毒自尽,你那时应该已经离开汴京了吧?”
杏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敏锐而敏感地反问了一句:“那名仵作和我爹有关?”
“他,就是给你爹验尸的仵作。”
“那验状有问题?”
杏娘一语破的,墨尘点了点头,没有再卖关子。
“没多久,这位仵作就暴病身亡了。临死前他把验状的秘密告诉了邓林的父亲。”
“那验状究竟有什么问题?!”杏娘急切地问道,紧张的神经将她整张脸都绷得严严实实的,细看去似有一种窒息的苦痛。
“你爹其实是中了一种苗毒——”墨尘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毒药的名字,“名为‘君莫笑’。”
“相信你已经知道这种毒药的毒性了。中了‘君莫笑’的人,只要一露笑颜,就会立时昏睡过去,睡足九九八十一天,然后含笑而去。”尽管墨尘明知杏娘已经听说过“君莫笑”的毒性,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又解释了一遍。
“所以准确的来说,你父亲入殓的时候,还没死。”说完,墨尘沉默了好长时间,好让杏娘有充分的时间去接受这个残酷的真相。
“君莫笑!”
默念着这个名字,杏娘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起来,良久,她才从强抑的悲愤之中挤出了一丝凄凉的笑意。
“这种毒药,早在我们那位道君皇帝被掳走的十多年前,曾在皇宫的毒药库里出现过。”
“毒药库早就被废除了。我爹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毒药?”
“是啊,毒药库早就废除了,谁还会有这种毒药呢?这一点,我也很好奇。”
墨尘端起茶杯,在唇边犹疑地停了一下,然后又放了下来,看那一筹莫展的表情仿佛遇到了一个难题。隐晦的目光侧转到身边时,他发现小楼咬着嘴唇似有话要说,可他却向她挤了挤眼睛,不准她把话说出口。
“我爹不是服毒自尽的,是有人想陷害他,想要作出一副我爹畏罪自杀的假象!”
杏娘纤弱的身躯在颤抖,但她以极强的意志力和自制力不让这每个字流露出丝毫颤抖的声音。
积蓄了十三年的悲伤与愤怒带着血的味道和泪的温度与摧枯拉朽般的北风猛烈撞击,杏娘的身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而惨烈的北风也在船底发出了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逆水而行的舰船在平静安宁的江面上撕开一道口子后,又将湖面上原本铁板一块的坚冰碾成了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