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杏娘下船之后,一人沿江徐步,举目四望,却不知该何去何从。独坐江畔,百思无计。踌躇良久,她决定回星子镇用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来陪伴自己祖父的英灵。
正当她下定决心折返时,忽闻一人驰马而来,行色匆匆,及至跟前,她才看清来人的模样——娇小而柔弱,倚伏在马背上犹似一只弱不禁风的蝴蝶,马蹄之后扬起的尘与雪都能将她扑下马来,但其坚忍而倔强的性格始终未让风雪得逞。
“终于找到你了。”
人还未下马,那人便气喘吁吁地疾呼道。
杏娘诧异地望着她,不知其找自己所为何事,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脸颊一脸峻肃,料然有事,故而迈步迎上前去。
然未待她开口,来人便抢先明言道:“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五爷赶你走,是为你好。你千万别错怪了他。”
“错怪他?”
“大敌当前危在旦夕,五爷恐无法保全你,所以只能遣你离去。你与他本是同舟之人,他合该将实情告知与你,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肯说,什么都自己背,还要你疑心他,记恨他。”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忽然红了一圈,“可他……可他真的是一个大大的好人。”
一时心急,她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墨尘,只好权且用了“好人”这两个笼统的字来简而言之,不过,她特意在这两个字前加了“大大的”三字作为修饰,以示强调。
“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杏娘愕然地望着她,似乎还是对她的来意感到困惑,又似乎是对她所说的这一番“好话”感到疑惑。
“是,他是好人,就应该有好报。”来人着急地说道,满目忧急的眼神里仿佛已经预见了“好人”的遭遇。
“你怕来日,我会恩将仇报?”杏娘问道。
来人望了杏娘一眼,以一种与之身裁与外表皆不相符合的语气傲然道:“我才不怕这个。我只怕你日后会后悔!”
杏娘再次打量了这位曾被墨尘唤作“小楼”的女子一眼,讶异而谨慎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百花宫的秦楼梦!”
秦楼梦紧紧地攥着缰绳,目光紧张地望着自己身后的湖面。而心情惆怅的杏娘并未注意到湖面的异动,也未注意到今天的天色黑得有点早,只是隐隐察觉到自己身旁的草丛中有些许风吹草动。
“秦楼……梦!你……”杏娘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让她不禁与记忆中的某个人的名字产生了联想。她刚想开口问询,秦楼梦就跃上了马背,“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记着,他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你的人。”
话还没说完,这位风尘仆仆的少女便已骑着马消失在一片雾霭沉沉的暮色之中,就像她来时一样急切。
杏娘望着那一串凌乱的马蹄印,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踟蹰许久,忽闻不远处的道路中传来一阵辚辚的马车声,马车迟缓地行走在被冰雪冻得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串孤独而缺乏生气的声音,在暮气沉沉的林杪间不断回响,让人不觉感到了一种“枯藤老树昏鸦”的苍凉感。
杏娘向着马车遥遥望了一眼,又向身边的草丛中悄悄张望了一眼。几株冻馁的衰草蔫头耷脑地摇晃了几下,苍茫的暮色之中,杏娘看不清那荒凉的枯草丛中是否还有别的东西存在。
蹄声渐近,马车内一位老者的咳嗽声越来越清晰。那咳声苍老而凄凉,激烈而顽固,似乎那位老者将毕生的辛劳和忧虑都全部倾注其中,如今积重难返,药石无灵矣。杏娘闻来,不觉为之恻然动容。
可那位车夫却丝毫不关心,一直催赶着马儿向前疾驰,加速变暗的天色让他手里的鞭子挥舞得更加急躁。
颠簸的马车让车内的老者咳得愈加厉害。
忽而,听得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急咳,终于,喉咙里那一口顽固不化的浓痰被他连咳带呕地吐了出来,但痰沫的残留让他的呼吸依旧混杂着北风号枯桑似的哀鸣声。
眼见马车驰来,杏娘立于道旁,避让车马。性急的车夫似乎并未注意到她,马车行到她跟前也未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马车从杏娘面前疾驰而过,寒风吹起车帘一角,她隐隐看到了一双老人皱纹满布的眼睛。她蓦地一惊,因为在她瞥望这位老者的时候,他也正在望她。
两个人的目光在这一瞥之间不期而遇。
虽然这次的相遇很匆促,但杏娘看得出来,那人和自己一样,都吃了一惊。而其中的惊讶,除了两人目光乍然相逢之意外,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理由。
“他是……”杏娘兀自喃喃自语道,正迟疑间,马车在一声急促的马嘶声中渐渐停了下来。
杏娘不由得回头相望,只听得车夫在那大发牢骚:“……急着赶路的是你,急着要停车的也是你……这可是你自己要停下来的,误了进城的时辰,你可不能怨我啊……”那高亢的声量、那威严的语气犹似他才是坐车里的那位。
车上那位老者一直没做声,缓缓走下马车来,双脚落到地面的那一刹那,他那羸弱的身子差点被北风吹倒。
那车夫一脸厌恶地搭了一把手,免得他一跤跌倒,徒给自己惹一身晦气。
“这怪冷的天,你下车来做什么?要撒尿要屙屎,忍忍就到了,非要在这荒郊野外的地方……”车夫嘴里嘀嘀咕咕,怨声不休,一俟老者站稳,他立时把手缩回到了自己的衣袖中。
老者伛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扶着马车,向着马车后方望去。杏娘怔怔地迎着那一双目光望去,心口蓦地一热。
“叔父?”
杏娘呆呆地立在道旁,两条腿陷于雪中,良久,徘徊在嘴边的两个字不意脱口而出。
“杏儿?”那老者亦试探性地问道,苍老而颤抖的声音里透出三分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