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初夏时节,正是花红柳绿时,屋子里的花瓶里,插满了各式的花,海棠,茉莉,蔷薇,各种花香萦绕,却没有掩盖住浓浓的药味。
中宫太后斜倚在炕头,目光从二格格身上,再移到八格格身上,里面是说不出的着眷念与不舍。
四格格亲自熬好了药端进屋,八格格忙上前接过来,说道:“额涅,我喂你吃药。”
中宫太后嘴角努力扯出一丝笑容,说道:“药太苦,你先放着吧。你们出去,我跟布木布泰说会话。”
八格格嗯了声,把药碗放在了案几上,掖了掖她身上的被褥,依依不舍起身,与二格格等几人一起走了出去。
布迦蓝在锦凳上坐下,看着中宫太后几乎已经全白的头发,心里酸涩蔓延。
她今年才四十九岁,算起来年岁并不算大。最近两年经常生病,这次病得尤其厉害,已经昏迷了两日,现在刚刚醒过来。
布迦蓝心里清楚,中宫太后估计也清楚,她这次再也熬不过去。
“布木布泰啊,你别难过,我活得够久够长,看过太多的东西,这辈子后来几年,也算是痛快过。更万万没想到,能有住进紫禁城的一天,怎么算都值了。”
她眼珠子吃力转动,扫了屋内一眼,看着满屋的紫檀家什,神色浮现刹那迷惘:“以前的清明平安宫是什么样子,我都快记不清楚了。你还记得次西宫是什么样吗?”
布迦蓝说道:“我也不大记得清楚,只记得很小很破旧。不过几间小小的屋子,也能称作宫殿,实在是可笑。”
中宫太后也跟着笑,“说起来,我的大半辈子都在盛京渡过,我记得盛京的气味,却记不清科尔沁的气味了。我听汉人说,人死了之后,魂魄不会离开,会将你走过的地方,全部再重新走一遍。这样的话,等我死后,还能远远的看一眼科尔沁,也好。”
她身体太虚弱,说几句就喘个不停,布迦蓝亲自倒了杯温水喂她喝,说道:“姑姑慢些,别急,慢慢说就好。”
喝了几口水之后,又歇息了一阵,中宫太后总算缓过了气,黯然道:“我去了以后,随便把我葬了就是。不要大办丧事,朝廷穷,总是缺银子,我帮不了你什么,能省多少就省多少吧。你也知道,我最放心不下几个格格,八格格亲事还未定下,以后得托你帮着掌掌眼。还有二格格,她孀居在紫禁城,以后妹妹们嫁了人,留在宫里也尴尬。我先前跟她说过,让她出宫去,在外面找间院子住,哪怕开间铺子也好,有你们看着,也不至于过不下去。”
布迦蓝说道:“好,不管是二格格还是八格格,她们愿意住在宫里就住在宫里,不愿意住在宫里也可以住在宫外。七格格成天吵着想搬出去住,反正她们几人自小一起长大,正好也能做个伴。”
中宫太后放下了心,片刻后问道:“尚家真不行吗?”
布迦蓝知道中宫太后是在问八格格的亲事,她看中了尚可喜的长子尚之信,想把八格格许配给他。
以前布迦蓝不打算说前朝的事情,现在见中宫太后已病入膏肓,斟酌着说道:“大清容不得那么多王孙,尤其是镇守一方,手上还握有兵之人。我会削弱他们的兵权,以后爵位也会降级袭爵。不管是吴家,耿家,尚家,现在都暂且别考虑。若是别的格格,我不会干涉阻拦,八格格我自小看大,她性格温顺,又重感情,嫁进去以后,一边是娘家,一边是婆家,只会为难自己。”
中宫太后微微喘息着,说道:“这样啊,那就随她去吧,有你看着,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布迦蓝点点头,说道:“姑姑歇一阵吧,别想太多了,儿女自有儿女福。”
中宫太后实在太累,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八格格走出正屋,紧紧依偎着二格格,眼泪止不住滚滚而下,眼睛红得像个小兔子。
二格格神色凄惶,拿着帕子给妹妹拭着眼泪,想要劝,一开口鼻子也跟着发酸,颤声道:“我们别哭了,额涅看到后又会伤心。”
八格格死死咬着嘴唇,想哭又不敢哭出声,抽噎着道:“额涅走了以后,二姐姐,我们在宫里怎么办呀?”
福临耳朵尖,闻言回过头,皱眉说道:“八姐姐,你与二姐姐还有我呢。”
以前的七格格,现在的七郡王也跟着说道:“九弟说得对,不但有我们,还有额涅也在,谁敢欺负了你们去?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八妹妹这么说,是置我们于何处?”
五格格心思细腻,轻轻扯了扯七格格的衣衫,说道:“七姐姐,八妹妹不是这个意思。每个人的额涅都是独一无二的,没了额涅就好比是无根的浮萍,就算还有其他的亲人在,心里也总会有遗憾。八妹妹,你说是吧?”
八格格眼泪流得更厉害了,依偎在二格格身边,哭着点头道:“是,五姐姐说得对,额涅最放不下心的,也是我们姐妹。”
四格格想了想,说道:“中宫太后身体病得太厉害,实在是药石无医。她早些年太辛苦,内里已经被掏空。每多活一天,对她来说就是天大的折磨。二姐姐八妹妹,你们多陪着她说说话,就算她什么都不说,只听着你们说,也会好过许多。你们把以后的打算,打算怎么过日子,怎么当家理事,不管什么话,都仔仔细细说给她听,这样她才能放心而去。”
姐妹两人怔楞住,然后应了下来。四格格抬头看了眼天色,叹了口气,说道:“我回太医院去了,今天内务府领人要送药材进来,我得去看着,不能被他们骗了去。”
四格格说完转身离开,福临眼珠子一转,朝七郡王使了个眼色,装作不经意,悄悄抬腿跟在了身后。
七郡王与他自小玩在一起,彼此最了解,四下转头看了看,忙跟了上去。五格格没有察觉,她惦记着国子监的事情,也抬腿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