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礼阴沉着一张脸,赶到太后那里。
殿门口的宫人似乎候了他许久,一见皇帝的面色,吓得胆儿都破了,哆哆嗦嗦地把他引入了正殿。
姬礼走在有些滑脚的宫阶上,华靴落于玉阶,轻响。
少年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袖摆微宽,被夜风拂动着。
一入正殿,便看见了跪在一侧的宫女。
那宫女一身青衣,看上去好生眼熟。
姬礼微微拢起眉头,冰冷的目光掠过那人,落在太后身上。
“皇上来啦。”
太后目光和蔼慈祥,面对儿子的生分,也是丝毫不恼怒。
仿若已习以为常。
姬礼扬了扬下巴,只见太后身侧的素秋恭敬走来,给他倒了杯热茶。
“路上凉,皇上喝喝热茶,暖暖身子。”
姬礼轻轻哼了一声。
“不必与朕绕弯子,直接说,唤朕前来,是为何事?”
若不是对方提到了阿萤,他才不愿踏足此处呢。
他们母子关系一向不和,当然,仅是姬礼单方面地与之不和。
太后看了一眼他面上的迫切之意,有些不高兴。
姜幼萤那丫头是她安排给皇帝的,原是想让皇帝开开窍,却没想到,竟让他一头给扎了进去。
这开窍是开窍了,却比不近女色还要命。
若皇帝将那丫头收了、做个美人也就罢了,可他还偏偏是个脾气倔的,非要立那丫头为皇后。她太了解姬礼的脾气了,若是自己阻拦,这孩子非得将皇宫闹个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故此,那日宫宴上,太后没拦着。
若是她真拦了,姬礼做的,可就不止是烧书了。
太后摸了摸手上扳指,暗忖。
可大齐,断不能让一个没有出身的小宫女做皇后,即便是皇帝再喜欢,也不行。
一如先帝在时,是怎样宠爱萧女,最后却只立了她为贵妃。皇后这个位置,可不是一般人想做就做的,若是没有些本事,就连皇帝也护不住她。
更重要的是,身为一国之君,他更在乎的是这江山社稷。
太后目光清浅,带着几分思量,再度将姬礼审视了一遍。
罢了,约摸着他如今也是一时新奇,待皇帝冷静下来,便会明白梁贵妃的好。
如此想着,太后便放宽了心,瞟了一眼跪在殿下的小宫女,命令:
“把你知晓的,都和皇帝再说一遍罢。”
“是。”
绿衫子宫女点了点头,声音脆生生的,姬礼又一蹙眉,想起来了。
她不就是采秀宫里的茉荷吗?
不知是不是为了面圣,茉荷今日打扮得十分秀丽,身形袅袅,伏于地上。
又抬起头,耳前的流苏稍稍晃了晃,同姬礼缓缓道:
“皇上,奴婢今日要说的,是关于皇后娘娘,与怀康王世子的事。”
“奴婢先前,曾是世子府的一名宫女,世子出游,带了奴婢与柔臻,至于烟南,与花楼中看上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一掷千金买下她为妾。”
茉荷还记得,那日姜幼萤来了月事,身子不适,恰恰怀康王又急着回京,故此没有碰她。
“世子让奴婢与柔臻一起伺候着那姑娘,而后一辆马车,拉着她从烟南来到了京城。”
烟南?
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姬礼右眼皮兀地一跳。
少年一身龙袍,外披着雪色大氅,似乎还有些冷,面色有些发寒。
宫女跪在地上,两手撑着上半身,怯怯地看着他。忽然,她话语一顿,一道凌冽的目光扫来,让茉荷颤了颤声:
“皇上,那名青楼女子,就是您前几日刚封的皇后娘娘……”
姬礼执着玉佩的手顿了顿,手指一僵。
青楼女子?
烟南花楼?
世子府新妾?
阿……萤?
他不可置信地拧紧眉头,转首往殿上望去,却见太后一脸闲适,似乎已经预料到他的反应。
“朕不信。”
这些都是她们拿来唬他、骗他,让他废后的小把戏!
少年微微挺直上半身,瞑黑的瞳眸中,似乎有情绪闪烁。
面色却是一晃。
太后抬了抬手,下人上前,奉上一份东西。
“哀家原本也是不信的,可皇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明黄色的袖子轻轻晃了晃,那人来到他眼前,将一张纸摊开。
“这是皇后娘娘的赎身契,怀康王世子先回了京城,便暂将赎身契交由奴婢保管,凭着这份契,将皇后娘娘从花楼里赎了出来。”
白纸黑字,最下方,还有两个鲜红的手印。
其中一个手印略小,看上去像是女子的手……
冷风穿过窗牖,狠狠地扑打在少年面上,他面色雪白,接过那份契约。
“皇上好好看看罢!看看您,到底封了怎样一个女子为后!”
太后的声音忽然狠厉,宛若一把刀,硬生生扎在少年的心坎上。
“看看您,封了怎样一个不三不四、不干不净的女子!”
他封的,可是皇后、是大齐的皇后啊!
若是传出去吗,大齐的皇后原是花楼出身的妓子……
“嘭”地一声,少年竟直接将手上的玉佩捏碎!
玉块四分五裂,坠落在地,玉渣上沾染了殷红的血,他手心本就有伤,如今更是添了新痕,血珠子自他的掌心处滴下,滚落在龙袍之上。
太后一惊,下意识地站起身:“皇帝?!”
连忙唤太医来包扎,谁料,对方竟是一挥手,眸光如鹰隼般锐利。
直直望于殿上——那坐于软椅之上、有些上了年纪的女子。
“她如何不干净?”
这一声,如最冰冷的玉石,敲在了宫阶之上。
在场之人心头一凛,时至如今,皇帝还要替那个妓子说话?!
太后、素秋还有跪在地上的茉荷,纷纷抬头望向少年天子,不可置信。
殷红的血自他掌心流出,蜿蜒至衣摆之上,他却不管那些血痕,端叫人看得几分触目惊心。
他望向殿上,冷冷勾起唇角:
“还望母后同儿臣说说,姜幼萤——她如何不干净?”
“她是花楼出身,如何干净?!”
花楼中的女子,真正独善其身的能有几个?
姬礼这孩子,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一遇上姜幼萤,就成了个死脑筋呢?
太后搞不明白,眼中终于有了几分愠怒之意。
她语气尖锐,目光亦是逼仄,分明是要强迫着姬礼去承认——姜幼萤是花楼出身、是怀康王世子的妾,那样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如何能做的了大齐皇后?
看着殿上女子眼中急切的神情,少年只觉得好笑:“她手腕上的守宫砂,可是进宫时,一个个查验过的。”
空口白牙,还要怎样辱她?
少年唰地一下从座上站起。
衣袖重重一摔,那响声,吓得茉荷的身子一震,转眼间,便见皇上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她不干净么?”
姬礼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宫女,笑。
那笑容阴鸷,茉荷缩了缩身子,不敢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