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月娥噎住了。
赵政委:“你们刚刚提到杜春分,据我所知杜春分家穷,也没上过学。她不光识字,还会算账,跟谁学的?”
陈月娥被问住,因为她不知道杜春分有师傅。
李慕珍等人知道,但绝不会告诉陈月娥。
孔营长想想:“邵营长教的吧。”
赵政委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邵营长可以教,你不能教?”不待孔营长回答,就对陈月娥说:“你能把祸害东西的这股劲儿放到学习上,也不会理直气壮地说出这话。有条件还不识字,很光荣?身为军人家属,不思进取。孔营长你不多教教她,还试图帮她蒙混过去,你的觉悟呢?”
赵政委并没有厉声呵斥,依然让孔营长感到羞愧。
师长冲后勤招招手,上车。
赵政委坐上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师长:“别气了。你要往好了想,军区就一个陈月娥。”
赵政委不禁转向他,一个还不够。
师长提醒他:“咱们国家文盲半文盲没有七成,也有足足六成。分摊到军属里面至少有三成。三成出一个,还不值得庆幸?”
赵政委张了张口,“她——你刚才也看到了,那至少有五斤板栗。去掉壳得有三四斤。停——停车!”
师长奇怪。
赵政委:“我差点忘了。陈月娥家里还有。掉头!”
师长也想起来了。
陈月娥不会做,不敢往化粪池里扔,极有可能埋院里。
师长:“小杜——不行,不能给杜春分同志。”对开车的小兵说:“我们走着回去。你把陈月娥家的板栗送去炊事班,让炊事班处理。”
孔家的几个孩子拦着不让。
陈月娥朝几个孩子脑袋上一巴掌:“吃吃吃,就知道吃!真当你娘是大厨?没本事投大厨肚子里,吃个屁吃!”
廖政委遛弯去了,估摸着该吃午饭回来了。
孰料刚进院门就听到这么含沙射影的话:“陈月娥,杜春分欠你的?”
隔壁安静下来。
来拉板栗的小兵赶紧走人。
到部队安全了,小兵忍不住跟炊事班的人抱怨,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女人。
炊事班的兵弄过板栗,早几年没啥吃的时候。
一筐板栗,炊事班的人忙活了两天。
板栗的绒毛剥掉,他们的手指头没知觉了。
炊事班也想把板栗扔出去。可陈月娥的检讨还没写,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赶在陈月娥前头。
班长愁的叹气:“这么多得小一百斤,啥时候能吃完。”
小兵奇怪:“一顿不就吃完了?”
班长无力地转向他。
小兵被看得很不安,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说错了?”
班长确定他真不知道。
拿几个用刀背拍开,递给小兵看。
小兵以为给他吃,掰开一看,好多绒毛,“这,这咋吃?”
“是呀,咋吃。”
小兵看了看那两袋子板栗,不敢再待下去,怕班长收拾他。
正准备找个理由溜走,忽然想起一件事:“杜春分嫂子肯定知道。”
班长:“她?”
“听说陈月娥就是看她弄才弄。你想,杜春分嫂子家四个孩子,没别的法子她也没空一个个剥。”
班长觉得有道理。
收拾好厨房就去邵家拜访。
然而班长扑了个空。
松子也是季节性食品,而且时间格外短,半个月左右。
山上松树多,再往里还有。
杜春分不需要往里去,午饭后就让邵耀宗看孩子,她带蔡副营长和蔡母上山。
这短时间存了很多松子,杜春分却很少吃。
邵耀宗因此知道杜春分不贪嘴。她这么做都是为了孩子。
蔡母也说松子好,里面油多。邵耀宗没拦着,还跟她一起去。不过他领着四个孩子在山脚下玩儿。
几个孩子没来过,看啥都稀奇。
邵耀宗的眼睛不够用,哪怕姜玲带着孩子过来帮他盯着,也盯不住甜儿和小美。
第四次把她俩从半山腰抓回来,邵耀宗索性一直拉着她俩。
甜儿烦的跺脚:“爹,我想尿尿。”
荒山野地没人看,孩子又还小,没有性别意识,邵耀宗当即拉下她的裤子,“尿吧。”
甜儿皱眉:“可不可以不看我啊?”
邵耀宗抓住她一只手,转过身去。
甜儿翻个大大的白眼。
姜玲笑出声:“甜儿,别怪你爹,山上蛇多。”
“我又不上山。”
邵耀宗把她的裤子提上:“你所谓的不上山是不到山顶上。老实待着。不然我就告诉你娘。”
“告状精!”甜儿扮个鬼脸,抓一把狗尾巴草,“给我编花环。”
邵耀宗想揍她。
姜玲把孩子递给他,帮四个孩子一人编一个。
四个小祖宗终于消停,邵耀宗还没喘口气,杜春分和蔡家母子二人下来。
一人背着一个箩筐,里面全是松塔。
邵耀宗接下杜春分的:“又不会跑,一次弄这么多干什么。”
杜春分揉揉肩膀:“最后一次。”
邵耀宗停下:“没了?”
蔡副营长朝西边看去。
邵耀宗刚刚只顾跟甜儿斗智斗勇,没注意到天气变化。
时间还早,太阳却不见了。
邵耀宗:“回去就剥,赶在下雨前弄出来。”
杜春分也是这样打算的。
到路口杜春分往东拐,邵耀宗往西,两口子都很坚持。
蔡母知道杜春分心里的小九九,也不想劝她,“小邵,我们一家从西边,你们从东边吧。”
邵耀宗不赞同。
蔡副营长道:“营长,就依嫂子一次吧。”
邵耀宗转向杜春分。
杜春分双手叉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邵耀宗总感觉她想跟他练练,输的听赢的。
“你自个背!”
离家不过几十米,自己背就自己背。
杜春分雄赳赳气昂昂往南,到路口突然慢下来,一步恨不得当三步。
孩子腿短走的慢,邵耀宗跟四个孩子到路口,听到,“什么东西都往家弄。怎么不把山也弄你家去。”
尖细刻薄的声音让邵耀宗侧目。
陈月娥双手抱胸,倚着门框,满脸嘲讽。
杜春分转手把箩筐给邵耀宗。
邵耀宗就想提醒她,不能打人!
砰地一声,大门紧闭,陈月娥跟见着猫的老鼠一样,搜一下钻屋里。
邵耀宗哭笑不得,“春分,走了。”
杜春分朝大门瞪一眼,骂道:“怂货!”
“好了,好了。”
邵耀宗单手拎着箩筐,另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腕。
天色尚早,不急着做饭,杜春分到家就戴上手套剥松子。
有邵耀宗和蔡副营长帮忙,孩子睡了,蔡家婆媳二人也没啥事,以至于第二天下午就剥好了。
傍晚早早吃了饭,蔡家人就移到邵家炒松子。
一个松塔大概能出三两,杜春分边炒边算,“邵耀宗,这些炒完咱家得有三四十斤。我想给我徒弟和张大姐各寄五斤。”
邵耀宗想也没想就点头。
姜玲不禁看她婆婆。
蔡母听出来了。估计邵耀宗没听出来,“小杜,你公婆呢?”
邵耀宗以前手里没钱买东西,从未给家里寄过,所以他真没想到这点。
听到这话,邵耀宗转向杜春分。
杜春分:“我也想,就怕你爹娘不识货,以为这是咱家不吃的土货,再给扔茅坑里。”
蔡副营长建议:“可以写信说明。”
杜春分点了点头:“是个办法。但得附一百块钱。”
蔡母直言:“那还寄啥?”
话音落下,邵耀宗的脸色变了,不是生气,而是尴尬。
蔡副营长赶紧给他娘使眼色,别说的那么直接。
蔡母瞪她儿子一下,你知道个屁!
“小邵,但凡你以后遇到点啥事,他们你指望不上,还得,还得上去踩你一脚。”
杜春分:“哪还用等以后。以前邵耀宗的工资给他们,让他们帮忙养孩子,就把平平和安安养成那样。”
蔡母知道平平和安安几个月前啥样,不禁说:“这样的爹娘你还不离远点?”
邵耀宗道:“我心想着别管如何,他们生了我。”
“生你咋了?”蔡母忍不住说:“你一生下来就会自己找吃的找喝的?”
邵耀宗不会。
蔡母:“当爹娘的没爹娘样,还指望孩子孝顺,哪有那么好的事。小杜,给他们寄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蔡副营长干咳一声。
蔡母瞪眼:“我就骂!咋了?”
杜春分不能骂,姜玲和蔡副营长也不能骂。
蔡母跟邵耀宗的爹娘平辈,骂他们几句,邵耀宗小心眼也不好意思计较。何况他现在已经知道爹娘心中没他就更不会计较。
邵耀宗:“婶子为我好,我知道。”对杜春分说,“那就别寄了。”
杜春分撩起眼皮,“我也没打算寄。省下来我们平平和安安也能多吃一口。”
邵耀宗不由得想起俩闺女以前瘦瘦弱弱的模样,再看到她俩现在乖巧地不敢大声说话,对于不给爹娘寄钱寄东西这点,他再也升不起一丝不安和愧疚。
“赶紧炒吧。”邵耀宗又补一句,“快熄灯了。”
姜玲和蔡副营长互相看了看。
蔡母不巧看见,到自家就问儿媳妇,邵耀宗和他爹娘啥情况。
姜玲也怕她婆婆啥都不知道,再说了不该说的,就把她知道全告诉他。
蔡母听完,叹了口气:“家家户户都一样,懂事的孩子最孝顺。邵营长这人太实诚。得亏有小杜。”
姜玲附和:“是呀。”想起婆婆在老家还有几个儿子,“娘,咱家也有不少,要不要给,给我几个侄子侄女寄点?”
孩子都是老太太看大的。现在来给这个儿子看孩子,蔡母也想那些孙子孙女。
蔡家有糊墙剩下的报纸,翌日清晨就到隔壁,请杜春分教她折纸袋。
粥还没好,杜春分闲着没事就帮她折,“婶子,你折这个干啥?”
“给我老家的孙子孙女寄点。”
杜春分:“够吗?不够我下午下班回来再上山看看,反正这雨一时半会儿下不下来。”
蔡母想也没想就说:“不用。一人给他们寄一包,非得以为这边遍地都是好东西。不让他们来也得来。来一趟姜玲又不能让他们空着手回去。随便买点半个月工资没了。日子还过不过。”
邵耀宗不禁看蔡母,这就是别人家的娘吗。
蔡母抬眼对上他的表情,问道:“邵营长以为我咋说?现在不是早几年,那时候穷真没办法。我老家穷归穷,但河里有鱼,地里有野菜,院里能种菜,宅基地能种粮食,手脚勤快点就不会饿肚子。懒得生蛆,饿死活该。”
邵耀宗莫名觉得这话像是说他爹娘。
杜春分也觉得这话意有所指。
她没明说,杜春分也不好妄加猜测:“婶子,用菜盆在炉子上煮一点面糊糊上就行了。”
蔡母接过纸袋,“你们忙吧。对了,小杜啥时候寄?”
“这天想下雨,我打算过几天天晴了再寄。免得路上淋湿发霉。”
蔡母也有这个顾虑:“我回头跟你一起。”
杜春分等她出去,小声提醒邵耀宗:“是你不让我寄。以后见到你爹娘,不许往我身上推。”
邵耀宗还在思考蔡母说的话,闻言楞了一瞬间才反应过来:“不会的。”说完,又忍不住问:“你还不了解我?”
“不了解!”
邵耀宗心堵:“那你还敢嫁?”
杜春分:“打得过怕啥。”
邵耀宗不想跟她说话,喊几个闺女,“爹给你们剥好吃的。”
廖云在隔壁听见,忍不住问他妈:“杜姨家还有板栗?”
江凤仪反问:“你们也想吃?”
廖云摇了摇头:“不好。”
江凤仪笑了,“你们想吃,回头我跟你爸上山看看。”
廖云一听不是找隔壁要,忙问:“什么时候去?”
江凤仪看了看天,“今儿不下就下午去。”然后提醒廖政委下了班就回来,别磨叽。
当天下午没下雨,刮起北风,呼呼的。
几个孩没冬帽。
杜春分有钱,下班路过副食厂,找副食厂订下水的时候,让人家帮她捎六顶棉毛和六双雪地里穿的大棉鞋。
翌日清晨,不出杜春分所料,雨没下,天空飘起小雪。
副食厂的职工去的太早,店还没开。杜春分就把钱给邵耀宗,请炊事班帮帮忙。
这里的兵多,炊事班早上去拉菜,经常下午也得出去一趟,拉煤或米面油。
副食厂担心晚上下大了,明天没法去,炊事班也有这个顾虑。
炊事班下午出去两次,副食厂出去一次,不过他们出去前先找杜春分,问她明天学校吃啥。
明天该吃鱼了。
杜春分先问他们后天还去不去。
副食厂直言看天气。
天气冷,鱼能放好几天,杜春分让副食厂帮她买一筐鱼和四副猪大肠,十斤棒骨。又让他们捎六双鞋。
傍晚,邵耀宗回家,看到堂屋里的鞋还以为出现幻觉。
确定是真的,邵耀宗忍不住问:“怎么买这么多?”
“换着穿。”杜春分拿起他的鞋,“试试。不合脚回头再换。”
邵耀宗:“部队会发。”
“你一天到晚走个不停,汗湿了回来就得脱下来。脱下来穿啥?”
邵耀宗通常是晚上洗脚的时候再脱。
可这么冷的天,穿着汗津津的鞋确实不舒服。
邵耀宗摸摸里面的棉,很厚很厚,索性连袜子一起脱掉。
井凉水不冷,脱掉之后他顺手把袜子洗了搭在厨房的木柴上面。
看到木柴,想到堂屋的烤炉还没点。
邵耀宗又把烤炉点着。
烧到晚上吃过饭,堂屋暖和,西边卧室里还是冷。
离熄灯还早,一家人就坐在堂屋烤火。
一会儿,火炉上的水就热了。
杜春分转向几个孩子。
甜儿拔腿就跑。
邵耀宗伸出腿拦住她,“跑什么?”
甜儿也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娘那个眼神很危险。
杜春分:“过来洗头。”
甜儿往地上一坐,开始耍赖。
平平和安安悄悄移到爹身后。
小美像认命了,坐着一动不动。
邵耀宗看到几个孩子这样,莫名想笑:“今天就别洗了。”
“下雪不冷化雪冷。往后一天比一天冷。你们是今天洗,还是过几天冷的冻头再洗?”
甜儿找邵耀宗,娘又骗我呢?骗我呢?
邵耀宗点头。
甜儿蔫了,磨磨蹭蹭过去,“为啥要洗头啊?”
杜春分:“关于这个问题,可以问平平和安安。平平,安安,以前头痒不痒?”
那种感觉太难受太难受,她俩不想再经历一次,乖乖地从邵耀宗身后出来。
邵耀宗出来打水,结果听到敲门声。
“谁呀?”杜春分打开一扇门,四个孩子同时躲到门后,齐声说:“冷!”
杜春分示意邵耀宗去拎凉水,她去开门。
门外的人让杜春分很意外,居然是江凤仪。
两家虽然离得近,江凤仪却极少过来。
这么晚还是头一次。
江凤仪很不好意思,“睡了?”
“早呢。都在屋里玩儿。咋了?”
江凤仪小声说:“你家的锅还有那个炒板栗的石子借我用用。”
杜春分想掏耳朵,她耳朵里又没塞什么毛,可这话她咋听不懂,“这事?”打量她一番,至于跟做贼一样吗。
江凤仪压低声音说:“我的厨艺不行,让东边知道我炒板栗,明儿肯定往我家去,看我有没有浪费。”
杜春分:“她把板栗炒的震天响还不老实?”
江凤仪本想顺着她的话说,意识到她不知道,拉着她去厨房,“我跟你说,你知道就行。别让师长政委以为我多嘴多舌。她的板栗炒坏了被师长知道,师长让人把剩下的拉走,还让她检讨,还不许她以后再往山上去。”
杜春分错愕。
江凤仪:“政委家的嫂子说的。千真万确。你想她那个德行的,自己不去,还不得盯着咱们这些能去的。”
杜春分把锅和石子给她,“你先烧,我给几个孩子洗头,洗好了我帮你炒。”
江凤仪愈发不好意思:“四个孩子呢。”
邵耀宗:“我给她们擦头发。嫂子先用小火烧着。”
“给你们添麻烦了。”
杜春分笑道:“又不是啥大事。在胡同里喊我一声。你敲门不一定能听见。”
江凤仪到家就把此事告诉廖政委。
廖政委不禁看儿女,“就是你们!”
廖云不禁说:“妈妈要是会炒,还用杜姨帮咱们?”
“你妈是你的厨娘,活该给你做饭?”
廖云想说什么,廖星拉他一下,“爸爸,我们去帮杜姨照看几个妹妹。”
廖政委摆了摆手。
廖星过来帮甜儿擦头发,邵耀宗就帮杜春分给孩子洗头发。
两人合作快得很,十几分钟就给孩子洗好。
江凤仪准备的不多,可板栗香味浓郁,附近的孩子都被这味勾饿了。
翌日清晨,杜春分到公厕门口被几个女人拦住问:“小杜,下次炒板栗能不能别晚上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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