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贵妃在船上,人人都会以为他携美出游,无心政治。
宗朔离船则会改头换面,挑身侍卫的常服穿,带着少量人马以补给的名义下船去。
因此,知道他去向的人并没有几个。宗朔怕谢小盈担心,虽然会时时交个底,告知她自己离船办事,但依然不会让谢小盈知道他具体的去处。
宗朔把话说得这样明白,谢小盈还有什么不理解的?
她只叹气,转了个身,轻轻摸了一下宗朔益发明显的颌线,心里生出些奇异的感觉,这个人……是皇帝呀。
从前她看他,专横、凶狠,高高在上、生杀予夺,冷漠且自负,所谓的爱意,无非是居高位者的一种施舍。她看他,像看某种权柄与压迫的符号,是自由的对立面,是内宫之中所有关于危险的具象化身。
可她很少会透过这个人,看到他帝王之身,同样也承载着国运与民生。
谢小盈眼神晶亮亮地观察着宗朔,忽然间,觉得自己像看一个陌生人。
宗朔被谢小盈认真打探的视线弄得有些别扭,他忍不住想,她是疑他的话吗?觉得他到外头去寻花问柳了?他下意识又自辩:“……朕去外头,当真是办正事,没做别的。”
谢小盈笑了。
“我知道呀!我只是在想……”女人的声音微弱了下去,“你是皇帝啊。”
宗朔被她这句没头没尾的喟句弄得愈发摸不着头脑,是啊,他是皇帝,他又不是才登基,更不是与谢小盈初相逢,怎还至于发出这样的感叹来?
他反过来打量谢小盈的神情,试图摸清楚她的思路。女人若有所思地仰着头,似是看着他,又似在发呆。
宗朔琢磨半晌,索性直接问道:“怎么?你是遇上什么为难的事了?还是听了什么不好的风声,心里不畅快了?”
谢小盈摇头,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摇出去。她知道宗朔这是担心了,于是拐了个话题,聊起家常来,“没有,我好得很呢。唯有你女儿实在不好管,她已经过了在船上的新鲜劲儿,这些日子每天都闹着要下船,哄她实在不易,我烦得慌。”
宗朔没想到是无忧的事,一下子松口气,嘴角扬起来,“那真是辛苦你了,小孩子没定性,坐不住船也是难免的。你叫她再忍忍,这一路来,朕实在事多,分不出身来陪你们。待到回程路上,朕定带你们也下船多走走,叫无忧开开眼界。再过不了几日就到扬州了,等住进行宫里,朕让常路安排你带着公主皇子回家去省亲,到时候你们想怎么玩怎么玩,定不会有人来拘束。”
一听说能回家,还能游玩,谢小盈自己的眼神都亮了,“陛下一言九鼎,我可记住了!”
宗朔含笑吻她的指尖,将人继续往怀里按。
谢小盈虽半推半就,却仍提醒他:“船舱不隔音呢,两个孩子都在……等我明日到你船上去嘛。”
……
走水路本是为了快,但因着宗朔沿途办了不少旁的事,真正抵达扬州的时候已是六月。
扬州的伏天与延京城相差无几,聒噪的蝉鸣与刺目的灼热,伴着静街的锣鼓声,笼罩着一整座温柔的城池。
率领当地与附近若干州官员接驾的乃是扬州刺史昌南伯,亦是杜充容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谢小盈远远看到了昌南伯夫人的身影,她二人在年节大宴里见过不少次,凭着杜充容的引荐,虽谈不上十分熟悉,但起码认得脸了。昌南伯夫人率各家有诰命的官夫人上前来拜,口称参见贵妃,谢小盈示意尚仪局随扈的女官上前将人扶起,又与当地官夫人们一一认识了一番。
谢小盈身为贵妃,自是不必太费心应酬。当地官绅都清楚贵妃的出身,知晓她的父兄乃是富甲一方的谢家,多多少少都收受过好处,因此十分给面子。原先谢家为女儿说亲时,这些官夫人里有辈分长的,还颇有些看不上谢家这个独女。而今见谢小盈凭圣宠与子嗣封了贵妃,旧有的那些印象早已湮灭一空,取而代之的则是被她周身的华贵与气派所震慑,于是待她颇尊敬亲络,不敢有半分逾越。
交际不过片倾,谢小盈领着孩子们踏上肩舆,起驾先往行宫去了。
为了迎接皇帝,昌南伯特地将七年前宗朔下榻过的官邸彻底改建成了行宫,其中资费,当然是谢家不假他人地掏了腰包。
成元九年,谢小盈病愈后宗朔便动了带她南巡回家省亲的念头,因此皇帝早已看过行宫图纸。虽说是行宫,但宗朔不愿闲置太多土地浪费在他自己身上,并没让昌南伯扩建太多,整体规制仍是个略多几进、加以高墙围筑的宅院而已。他特地辟出了离正院最近、景致深幽的竹苑留给谢小盈。谢家费尽心机将这一处修得极近舒适,上好的木料与湖石,积年的古木移栽,穿廊亭台、曲院风荷,无不精巧典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