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夏在蓉城待的时间比老家都要长了,他还是能被看出是个外地人。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本地人用他已经能听懂的方言叫他“外地佬”,他今天听青年这么一问,罕见地有些心里不是滋味。
杜夏说的话半真半假:“我爸妈带我弟回去了,我不想错过春节这两天的生意,就留下了。”
青年转过身,面部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你还有个弟弟?”
“我看起来很年轻吗?”杜夏笑,露齿的那种开心,“我弟在蓉城念高中,还有半年就高考了。”
青年望向杜夏的眼神有些玩味,看得杜夏发毛,错开对视后问:“你怎么也没回家过年?”
杜夏也错过了青年隐隐勾起的嘴角。沉默了几秒钟后,青年说,他回过了,然后昨天再坐绿皮火车回来,两个小时前刚到站。
蓉城的老火车站确实就在大卫村附近,但杜夏还是很诧异,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器宇不凡的年轻人和自己一样,也是打工人。
杜夏笑,说你骗人。
青年没笑,说不骗你。
杜夏再问青年几岁,青年说自己刚辍学,岁数跟他弟弟应该差不多。
杜夏沉默了片刻,这回没笑,很认真道:“你骗人。”
青年往收银台走近,掏出张身份证放到杜夏面前。证件上的名字是何筝,年龄十九岁,家住西部一个县级城市。证件上的照片比较模糊,和青年有那么三分像,但气质截然不同,眼神也泯然众人。
“你不是要招学徒嘛,”青年收回身份证后问,“你看我怎么样?”
杜夏差点说出第三遍“你骗人”。
他把这三个字咽回去,摸摸后脑勺侧开脸,勉强笑道:“别逗了。”
杜夏怎么说也二十七岁了,还是会看人的。《阿黛尔的肖像》又不是《蒙娜丽莎的肖像》,又小众知名度又低,在那个老外发订单之前,杜夏连克利姆特是谁都不知道,这个自称何筝的青年一进门就识货地说出画家大名,还知道这幅画的真迹掺了黄金,所以鲜艳又立体。
这画家还是四个字的,杜夏没文化,之前还老记不住大名。
“哦,你说这个啊。”青年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了,屏幕还没贴膜,是个几百块钱就能买到的杂牌。
“你刚才一直蹲着没挡住画,我站在外面,就拍了一张照在搜索引擎上识图。”
何筝脸不红气不喘的,说得特别像那么回事。
杜夏还是不太相信,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手插兜里怂着肩,显得整个人更小。
他坐在收银台里头,何筝站在收银台外头,手肘搁桌面上身子往前倾,说话的时候气息全扑到杜夏脖子上。
“我是诚心来学手艺的,”何筝身上那种无形的压迫感突然变得温柔。他唤杜夏,“老板。”
第4章牛子来了
从十五岁那年逃离老家山村开始算起,杜夏在蓉城已经待了十二年。他没学历,当画工前他为了有口饭吃,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他又没身份证,接的都是些钱少的临时黑活,干完就拿钱走人,根本没有工友的概念。
后来他和庄毅在大卫村扎稳了脚跟,庄毅活络会社交,出门在外还真有几分老板的架势,他更多是在二楼画室里干活,忙起来了甚至没空回住的地方,在地上铺两块木板凑合睡会儿,闲下来了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庄毅喊他一起去喝酒蹦迪,他也拒绝,更喜欢待店里。
杜夏内敛安静的性子还挺适合干手艺人这行的,但这种性格的人注定结交不到什么朋友。不过,跟杜夏打过照面的人对他的印象都不错,庄毅更骂他是个烂好人,很多不该帮的忙只要被他碰上了,他也会上去搭把手。
比如把那位叫何筝的青年带回家。
当何筝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道出个辍学南下打工自力更生的故事,杜夏还是有点怀疑他在骗自己,尽管自己没有任何被骗的价值。他是什么时候心软的呢,应该是何筝说找到工作前都会去住那种六人间的招待所时。当时他的眉头明显皱紧,因为他也曾为了省钱住过招待所,那种地方说白了就是给你个床位,仅仅是为了有床被子过夜。
杜夏的弟弟杜浪和何筝同岁,为了让杜浪能在蓉城上高中,杜夏三年前还花了好大一笔钱。他见不得少年在本该朝气蓬勃学知识的年纪就早早得出社会,像他这样吃没文化的苦,所以提议何筝到他的地方先住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杜夏租的房子在离大卫村步行十分钟的地方。一路上何筝问他为什么不住商铺楼上,杜夏说房东一家并没有搬走,除去画画的二楼,那栋房子剩下的房间只够给庄毅和那四个画工住,他只能自己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