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韫晖的语气十分平静,握着筷子的指关节隐隐发力。
没有察觉他内心的撼动,李昭明只觉自己被拒绝了,也像是赌气似的丢开汤勺。“我吃饱了。”他扶着桌角慢慢站起,走路的姿势缓慢而狼狈,弯着腰,就像不堪重负,带着定时炸弹前行。他对当前的现状已说得上是满意,因为一周前,连走路都办不到。频繁的呕吐造成严重脱水,需要打营养针,靠别人的搀扶勉强上厕所。现在看来,他其实正在慢慢恢复,所以唐韫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那种晦气的话。
原本该回卧室,李昭明却忽然转身进了洗手间,双手按住马桶呕吐。唐韫晖听见动静,连忙跟进来,他哑着嗓子说:“别过来……好恶心。”
他把灯打开,看见李昭明的脸,两颊深陷,脸色惨白,表情却很迷茫,像是一个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迷路的人。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他缓慢地起身,脚步不稳,瘫坐在地上,茫然的眼神没有焦点,然后捂着脸放声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双手紧紧捂着脸,泪水从指间溢出。
“可是,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他在自问自答。在那细碎而哀伤的哭声里,唐韫晖看到他的背脊线条,非常鲜明。他在想什么?唐韫晖抱着他,感受那细瘦的肩膀不停地颤抖。因为一直做着错误的事情,一直在伤害别人,事情会变成这样,大概就是报应吧。他是这样想的吗?他抱着他。
觉得给了钱,后续的事情也做了交代,就可以直面死亡,他是这样想的吗?轻拍着他的背,温度高得惊人,仿佛要融化似的,融化然后消失。
直到衬衫的胸口湿透了,李昭明终于安静下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确诊后的第一个月,李昭明偶尔发烧,眼睛都肿了,无法分辨来的人是谁。家里只有唐韫晖,他却意识模糊。由于担心感冒传染,他要求和唐韫晖分开睡。“可是我想抱着你。”唐韫晖没有给他商讨的机会。
有时他看书,看着看着,就开始修剪指甲。生病了,指甲却还在生长,真是不可思议。唐韫晖拿过指甲钳,小心翼翼地帮他修剪。手也瘦了,全是骨头和青筋,指甲没有光泽。李昭明一脸恍惚地盯着他看,直到他主动开口:“我是唐韫晖。”
“嗯……”
他耐着性子继续说:“这里只有我。只有我和你。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了,也不需要其他人。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李昭明看了他好一会儿,答非所问:“做吗?”
“做什么?”
突然反应过来,他难掩讶异,怎么可能做?他摇头说:“做不了。”
“为什么?”李昭明像孩子似的不依不饶。
“你生病了。而且,就算不做,我也不会离开你。”
“做吧。”他继续坚持,“我知道一个方法,不用插入,我把腿并拢……这样就可以做了。”
“……”
“做吧。”
说完,他翻了个身,主动拉着唐韫晖的手。唐韫晖妥协了,从背后捞起他的腰,同时把自己的睡衣拉下一半。他的腰十分细瘦,腹部却鼓鼓的,很不协调。他单手按住他的手,然后下/体贴在他腿间磨蹭,没过多久,他在这股奇妙的恐惧里射/精。之后,他躺在地上,望着浴室的天花板。眼眶原本储存的热度慢慢流失,连眼睛都觉得冷。但他不想闭上眼睛,仿佛置身于熙熙攘攘的游乐场,兀自伸手接过一只马戏团小丑递来的颜色绚丽的气球。而之前,此时此景的之前,上一秒,上一时刻,他心想,我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与谁交谈……脑内一片空白。我在哪?谁见过我?这些也毫无头绪。换句话说,为什么我就得以无辜?没做过坏事的人,可以说是无辜。做过坏事的人,连害怕的资格都被剥夺。
直到二月初,李昭明的情况时好时坏。即将过年的浓郁情绪被厚重的窗帘隔离在外,他无法出门,每天除了看书,就是看电视。他经常躺在床上,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说,望着空气里透明的事物发呆。有时唐韫晖心想,这个人把自己囚禁了,囚禁在一个只有曾经囚禁过他的人的密闭空间里。
当唐韫晖出门的时候,李昭明叮嘱他:“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雨。”
他拿了伞,在买东西的路上,果然下起暴雨。雨太大,雨伞失去意义,无法感应雨水击打的方向,淋湿也就无可避免。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雨雾中,雨水把棕色裤子染成黑色。他预感到了什么,仰起头,阴沉的天空忽地划过刺目闪电,如烟花爆破倏忽坠地泯灭,耳边响起震荡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