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沉“嗯”了一声,把地上的抹布拾起来,去卫生间涮洗了几遍才甩甩手上的水珠回屋做作业。
李小芸轻手轻脚走到儿子卧室门口,听到里面不断传来背英语单词的声音,嘴角悄悄上扬,她心里自豪地想,我儿子真厉害啊,自己和张立成可是一丁点洋文都不会呢。
想到张立成,她就情绪骤降,从纺织厂下岗以后张立成就没怎么给过她好脸色,不但如此,他还总把钱花在些没必要的地方,日子过得越紧巴巴他便越想出去寻欢作乐。
这天晚上七点多,张立成拎了两瓶白酒回家,一进门李小芸就眼尖地瞅见那两瓶酒,没忍住心里积攒的不满,皱着眉数落他:“家里现在紧巴巴的,你怎么还乱花钱?”
张立成正哼着小曲往厨房走,一听这话,心里那股火嗖地就上来,扭头朝客厅里的李小芸骂道:“家里全靠我养活,你个女人做了什么?我买两瓶酒还不行了?你隔三差五就去舞厅跳舞我拦你了么?”
家务不算干活儿么?李小芸僵着身子,委屈地想,但她不敢忤逆正在气头的丈夫,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张立成这男人火气上来就越吵越来劲,李小芸不吭气,他这通火没泻尽兴,换了个新目标朝卧室里正写作业的张沉喊:“家里你爸做主还是你妈做主?”
卧室里静得只有钢笔擦划纸面的沙沙声,得不到回应的张立成又被点着一把火,把地板踩出一阵巨响,快步走到张沉卧室门口,哐哐敲着脆弱的木板门,他操着副独属中年男人的嗓子,像整日在烟尘里腌渍出味儿了,朝里面吼:“张沉,你都上高中了,该学着为家里分担了!”
里面还是安静,只有书页翻过的轻声,这轻飘飘的安静像是种挑衅,张立成顿时觉得自己做老子的权威被挑战家里女人敢指责自己,儿子也不听话,他气得猛然抡起拳头,朝木板门砸了好几下,冲屋里继续吼:“你现在敢顶撞你老子了是么?你学学人家对门杨明明,初中毕业就下矿挣钱去了!你读那几个破书有个几把用?你爸又要上班又要给这户奶奶那户爷爷修东西,你给你爸妈分担分担不成么?”
张立成正说到兴头,屋里传来哐的一声巨响。
李小芸慌张地跑过来,拦住张立成,絮絮叨叨地说:“你别说他!这刚上高中,正要紧的时候,你个当老子的累点就累点,他以后考上大学在大城市找下好工作还没有你吃香喝辣的?别把孩子耽误了!”
她正说着,面前的门就砰地一声打开,张沉已经比她高出两头,她看儿子要费劲地仰头,皱鼻眯眼朝他打眼色,让他别跟张立成置气。可张沉倔得很,身子骨像钢打出来的,一生气就板直得叫人害怕。和他爸那副中年人烟酒里腌渍出味的哑嗓子不同,张沉说话轻飘飘的,听不出愤怒也听不出急躁,他安抚性地拍拍李小芸肩膀,扭头朝他爸说:“以后给人修东西的活儿我放了学替你干,你不用操心。”
张立成没想到他恨不得钻进书眼子里的儿子居然主动替他揽下这些杂碎活儿,下意识去看儿子的眼睛,却猛地发现儿子已经已经比他还高出一截,要稍稍仰头才能对上儿子的眼睛。
张沉的瞳仁比一般人稍大些,黑漆漆,盯着人时给人一种挑衅的错觉。张立成和儿子视线对撞的那一刻,忽然察觉到这十来年时间的流逝,他心里某块地方发出一声闷闷的钝响他在慢慢变老。这一认知让张立成原本紧绷的肩膀骤然塌下,他梗着气,说了句:“这还差不多,书少看点儿,凑活念完高中就行,现在这么不景气,早点找个养家糊口的活儿比什么都强!”
张沉没出声,脑子里不断闪过张立成那柜子修理工具有改锥、老虎钳、螺丝刀、电烙铁……
张立成求之不得儿子主动替他揽了挣外快的活儿,他最近迷上打牌,偶尔也和几个钢厂同事凑桌麻将,几个人一打就是一天,打得昏天黑地眼冒金星,修理电话打到家都不愿接。儿子这样无缝衔接,张立成便乐得顺水推舟,至于张沉的怎么兼顾学业,张立成不操心,谁不知道他儿子脑袋灵光?张立成甚至内心隐秘地希望他儿子笨一些,好早点放弃考学出去的念想,老实待在云城,找份差不多的体力活儿工作,娶个踏实媳妇,两口子一起尽心尽力伺候他老子。
自从张沉替他接下担子后,张立成那辆跟了几十年的摩托就跟了儿子,张沉习惯把工具箱硬生生塞进双肩包里,背着沉甸甸的工具在城里留下轰隆尾音,张立成看着这样的儿子得意得不得了,学习算什么?早早有挣钱的本事才是云城里的硬通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