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恨上程声,不仅因为这件事,很多事都在后来痛苦的生活中反复折磨他譬如程声告诉他自己中学的名字,张沉当时没有反应,直到研究生来北京后才知道那几乎是全中国最好的中学;譬如他发疯时对妈妈说的那句“你们家这么破烂怎么给他未来”多么高高在上,他说这句话时起伏的尖锐语调每晚都会在张沉脑中循环,张沉很想问这个人:你觉得这是破烂,可它却是我从小长大的家,很丢人吗?再譬如程声告诉他老程在某处就职,可后来看到云城领导下马时被查出上亿贿款时张沉才明白,当官的哪会有钱,有钱的是他这样早年间的城中心拆迁户,老程有钱因为他是吸血鬼,云城领导吸云城的血,老程这样的人吸无数个云城的血。
但程声不像吸血鬼,他虽然出生就享尽一切红利,却会摆出天底下最可怜的表情,他会边骂人边委屈得红眼,先动手打人自己却淌一脸眼泪,再加上他很瘦,穿衣服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好像张沉才是吸他血的那个人。
张沉更加憎恨自己,因为他让程声留在自己身体里。偶尔张沉会觉得自己某些动作很程声,比如在鼻子耳朵上穿刺,比如在皮肤上纹东西,比如莫名其妙玩起摇滚,他不知道究竟是程声激起他身体里某种潜力还是纯粹把自己的特质留给他。
回录音棚的路上张沉一直在想程声,他看起来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至少在外形上看是一个稳妥的成年人,只不过一说话就要露马脚,谈正事时手指都在抖,两次回去的路上装疯卖傻想和他yī • yè • qíng,也许夜夜情。张沉想把他赶下去,又想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在社会里摸爬滚打,对陌生人变得平易近人,最终什么强硬措施都没做,只是迂回婉转地拒绝他。
张沉看着他逐渐漫上失望的脸,想说:我们能不能当作不认识?把所有美好留在十年前暑假最后一周,我不想破坏那一段感觉,不想沾你口中爱情这种疯东西,沉重的事我受够了,我想无牵无挂过后半辈子,把人生全献给音乐,永远自由,永远活在风里。
回到录音棚后张沉洗了个澡,穿着睡衣趴在工作台上处理一直没做满意的demo,他做了三版,却觉得一版比一版难听,做到后来全然已经忘记这首歌究竟要表达什么。
一直到后半夜,张沉才草草收工准备睡觉,但他身体沾床还没仨小时便被闹钟吵醒,外面天大亮,他起床打了杯两杯黑咖啡,空腹喝完后又去厨房煎了片面包和荷包蛋当作早餐。
今天是张沉在原公司最后一天,他早早去公司打卡收尾最后一段工作。公司里他带的两个实习生舍不得他,看着他在工位上收拾东西的背影说:“张工,你走了全公司就再也没人公费带实习生出差旅游了,我们会想你的。”
张沉前几年一直做技术岗,即使后来为了把时间留给做音乐而转非技术岗,周围同事仍然习惯性喊他张工。他仔细清理自己的工位,对身后带了半年的两个实习生说:“想我可以周六来Bli看我们演出,我请你们喝酒。”
后面两个人不大好意思地笑:“偶尔去看看,但你们的歌太小众了,欣赏不来,听多了脑仁疼。”
他们刚来公司时无意发现自己上司有乐队,趁周末偷跑去音乐节看演出,结果在铺天盖地的刺眼光线中看到自己上司在台上拿音乐发泄快要溢出来的情绪,和贝斯手一起往观众席洒水扔话筒,结束时还把吉他弦崩断两根,吓得再也不敢去看他们的演出。
之后公司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张工有支乐队,吉他贝斯键盘样样行,两个实习生猜他们上司一定从小到大养尊处优会这么多乐器,普通人家哪里养得起?
张沉偶尔听过几句讨论自己的谣言,但都笑笑过去,从未解释过。
午饭时同事一起点了炒面,但张沉爱吃垃圾食品,抱着盒炸鸡一个人去了公司天台。他趴在天台栏杆上向远望,层层高楼叠在一起,仿若要把整座城挤破、要把天冲烂。张沉想起他趴过的栏杆,他不知多少线的家乡小城,他常走过火车站东边的老桥,可他站在那里只想往下跳,因为那时他能看到的只有满眼黑,黑烟黑雾,粉末状干燥呛人的黑色空气。他再看这一线城市的壮阔群楼,开天辟地般拔地而起,只觉得那里面有他的血液,有好多人的血液。
晚上同事给他办欢送会,其实全是张沉请客,几个女同事推拒说要减肥,张沉说不肥为什么要减,那几位女同事有了借口,于是火速转移阵营,说好久没吃火锅了,偶尔吃一次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