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不一般了。”老板说:“那时你还小,咱家穷得叮咣响,我每天一门心思只管跑货,偶尔去一趟北京能高兴好几天。忽然有一天一个小孩找上我,说要拉货,我以为只是单普通生意,屁颠屁颠把货车开去了,结果到了地方连门都进不去,最后还是那小孩亲自打电话才把我的车放进来。”
女儿咂咂嘴:“这么大牌面?还不让进门?真横。”
老板听了笑起来:“不一样,人家院里可是有题词的,当然不能随便什么人都给进,进去一趟又是登记又是打电话。”
“这么厉害?”女儿眼睛亮了亮,有些好奇:“那你说的那个小孩呢?他只是让你拉一趟货吗?”
提起这个人,老板彻底把筷子放下了,想着桩陈年往事,给女儿讲起故事来:“他让我拉一车乐器,也是去云城。那时候根本没高铁,我们在国道上开了一天,这一天干坐着多无聊,总得聊聊天吧?可那小孩一副很傲的样子,不屑跟我聊新闻,非要谈音乐、文学、诗歌、电影,还有一茬一茬的外国名,我哪懂那些?我当时就想着赶紧把这趟跑货钱挣回来,然后带你妈吃顿好的。”
他侧头正好看到逐渐有了成人模样的女儿支着脑袋望向自己,一脸津津有味,想想这个年纪也该接触情情爱爱了,于是讲起后来的事:“那小孩还跟我谈爱情,非说爱情和结婚是一回事,我想那不是胡扯吗?这么多结过婚的人,有几个有真正的爱情?可他说得言之凿凿,反倒让我有些怀疑自己了。”
他朝女儿扬扬下巴:“闺女,你以后有没有本事给你爸也找个那样家庭的男孩,你爸这辈子就等着享清福了。”
“嘁,我才不呢。”
老板笑了一下,向外看去,路边停靠的那辆黑色轿车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他望着空荡荡的路面,忽然有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叹了口气,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女儿说:“不过我还真想知道那个小孩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他自己口中的爱情。”
云城郊区一片没人管的墓地里,两个男人正并排躺在一座碑前,心有灵犀地望向远处那只和整个新城格格不入的大黑烟囱。
张沉把手伸向空中,透过自己的指缝看那只从小到大陪伴自己的巨大烟囱,忽然发现自己在盯着它看时已经不再会莫名其妙地胃疼。
程声扭过头,望向张沉的侧脸,说:“来的路上有人说这座烟囱要拆。”
“我也听到了,说是要在原地方建一家芯片厂。云城要转型成高新技术城市,烟囱到底还是得拆。”张沉收回望着烟囱的眼神,三两下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的草渣,随手从墓碑附近经年累月堆积的钢棍堆里拾起一根钢棍。
程声仰着头,眼睛一直跟随张沉走,他见这人起身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又联想到自己整整两个月无法下地走路的经历,咋舌道:“怎么你动作这么利索,好像腿上没钉钢板一样!”他在空中把手伸向张沉的背影,抓着他的背影玩,接着问:“我记得你小时候动不动就胃疼,怎么现在恢复能力那么强?”
“遭多了就能练出来。”
张沉拎着钢棍在妈妈墓前站定,脑海里浮现出十一年前的今天。
那天他把手伸向自己枕头下,从里面摸出一张纸条,那半张纸甚至连遗书都称不上,正面只有寥寥几句话,没有任何抒情与怀恋,全是对儿子未来实打实的交代。
十七岁的张沉看着这张意味死亡的绝笔,并不感到害怕。他刚想把这张纸条塞进口袋,琢磨着找时间烧干净,可不知哪股力量忽然落在他身上,张沉受了指引,鬼使神差把这张纸条翻了过来。
纸条背后有一排铅笔写的小字,模糊不清,被橡皮狠擦过的样子。但主人用的橡皮劣质得厉害,怎么擦也没法把已经写下的字彻底抹去。
张沉凑近这张纸条,一字一字艰难地拼凑着上面难以辨认的小字,他盯了几乎五分钟,一字一字地看,才认出这张纸条背后写了什么。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是:不要留下我的任何痕迹,妈妈已经获得了永远的自由。
想到这里,张沉忽然笑了,他举起手里那根沉甸甸的钢棍,挥动着刚痊愈没多久的手臂,用尽全力砸向妈妈的墓碑。
墓园里传来一道巨响,十几年来遭过风吹雨打的石碑早已不堪重负,在挨下第一棍时就屈服地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
张沉对墓碑说:“我终于能放你走了。”
砰、砰、砰!钢棍和石碑的巨响在这座荒芜的墓园里接二连三响起,张沉砸下第二棍、第三棍、第四棍,直到把这座墓碑彻底砸塌,又抬脚在这堆破石块上轻蔑地踢了几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