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概有两分钟,悼词念完了,人群开始挪动,一个个上前献花。
我和商牧枭是最后两个上去的,墓碑前已是铺满了鲜花,照片里的老人家笑得分外和蔼慈祥,摆放骨灰盒的位置刻了一行耀眼的金字你们还年轻,你们要好好活。
他竟然将这句话当做自己的墓志铭刻了下来,简直就像是……他对我们这些来参加葬礼的后辈,最后的叮咛。
凝重的情绪消散不少,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温暖,便如此刻的阳光,纵使身处寒冷的季节,也总能感受到丝丝暖意。
落葬仪式简单也简短,我在人群里有看到几个互助小组的熟面孔,大家只是远远颔首,算打过招呼,葬礼结束后也没有过多交流便各自离去。
我与商牧枭一同往墓园大门走,不知是不是被葬礼气氛影响,他一路都显得很安静。
“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葬礼。”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商牧枭突然说道。
我一听便觉得不对,他第一次参加葬礼,那他妈妈去世时他在哪儿?
他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语气平淡地接着道:“我妈妈举行葬礼时,我不被允许靠近,只能由保姆牵着站在远处。因为我爸说,妈妈不会想要见到我。”
分明方才还觉得阳光温暖,只是片刻功夫,我又无端冷起来。虽然我与父母的关系也十分疏离淡漠,但也不至于像他这样水火不容,我实在很难想象,商禄竟然对五岁的孩子说这种话。
“她死的那天,问过我……要不要和她去一个地方。我一直很怕她,她从来不喜欢我,除了对我发脾气,就是责怪我毁了她的事业,我直觉那不是好地方,就拒绝了。她一下子变得很生气,强硬地将我推出门外,丢进了雨里,任我怎么哭喊都不开门。”说到这里,他哂笑一声,“长大了才知道,她是要带我去黄泉,果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人人都说她是病了,她也不想那样,要我原谅她。”他走在阳光里,声音却冷得要落冰渣,“可她病了又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不能恨她?”
到了大门口,不远处便停着我和他的车。他停下来,我也不由自主跟着停下。
“她的画充满生机,寓意美好,看着那些奇妙的颜色,心灵也会不自觉平静下来。她把最好的一面给了别人,最坏的一面给了我。”
所以他才想要毁去《园景》,毁去那些在他看来虚假到令人作呕的东西。他从小长在父母的责备中,没有得到过一丝来自他们的温情,只有姐姐是他的全部。
而现在,商芸柔也不再独属于他。
他站在我面前,双手插在外套里,青春无敌的二十岁,眼里却满是对这个世界的厌倦与愤恨。
你们还年轻,你们要好好活。他也看到了这句话,却不知如何才算好好活。
“这也是我第一次参加别人葬礼。”我说,“十二年前,和我一起出车祸的三个朋友举行葬礼时,我还躺在病床上难以起身。”
商牧枭没有半点惊讶,面向我,脸上很平静。
“你也看到了,我如今仍然深陷噩梦,没有办法从车祸里走出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到处流行着要与世界和解的观念。要无悲无喜,无怨无恨,要追求内心的宁静,以立地成佛为己任。仿佛怀揣私欲便是低人一等,流露恨意就要天理难容。
“叔本华认为要消除人生的痛苦,首要不是断绝生命,而是通过禁欲与苦行达到生命意志的灭绝。意志消失了,人也就不再会痛苦。由此反推,真正证明你还活着的,反而是那些极端情绪的流露,那些无法抑制的欲望发泄,做着只能带来“痛苦”的事的瞬间。”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缓慢道:“所以,不能释怀也没关系。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轻易从人生中抹去。”
不和解也没关系,痛恨完全可以,生命是一丛瑰丽的红色火焰,这些难以抹消的欲望会使它越燃越炽,越发茁壮。
他可能是第一次听说这理论,微微歪着头理了半天。
“……不能释怀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
“恨她也可以?”
“可以。”
他半晌无言,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毫无预兆朝我俯下身。
“好,就听你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便感觉自己脸上被极轻地碰了一下,柔软的触感像是带着电,将我感知正常的半截身体都电麻了。
“这是对你这些天收留我的报答。走了,明天学校见。”他跟个恶作剧成功的熊孩子一样,亲完就溜,倒退着冲我摆摆手,转身上了他那辆蓝白重机。
我尚处于震惊中,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