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叔红着眼睛说,他一直在看门口,是想等我的。他让我喊他一声,让他安心地走。”
“可我攥着冰棒,喊不出来。”
“我叔叔怪我,求我,我还是喊不出来。我看到,他给他合上眼,有眼泪顺着他闭着的眼角流下来了。”
“我终于叫出了一声爸爸,可是,他听不到了。”
“他听不到了……”
“时懿。”她声音里都是颤抖,痛苦钻凿过她的心脏,让她说不下去。她想要蜷起自己,躲进黑暗的角落。
可时懿抱紧了她,不容许她逃避,不容许她躲藏。
她听着耳边同样沉重的呼吸声,终于慢慢地放松了四肢,再次努力地放开了自己。
她用哽到难以成句的嗓音继续了剖白:“他出狱那么久,我一声爸爸都没有喊过他……”
“我觉得我有理由不原谅他的,可是,他不在了以后,我却慢慢不能够原谅自己了。”
“我常常会在喝醉了回家时,想起他给我泡的那一杯醒酒茶,会在走过黑暗路口时,想起他日日等待的身影,会在煮粥热菜、洗衣拖地的时候,想起他日复一日忙碌讨好、自讨没趣的模样,会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他在病榻上,注视着我,始终期期艾艾,盼着我能喊他一声‘爸爸’,可转瞬间,他就被推进火炉里,变成了小小的一个盒子。”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他的遗憾,还是我的遗憾。到底是他的错,还是我的错。”她的脸庞上都是泪,单薄的肩头硌在时懿的身前,像刺刀扎在时懿的心里。
时懿喉咙也哽到发涩。她侧转了身子,一手扶在傅斯恬的肩膀上,一手轻拭她脸上的泪水,凝视着她,低沉却温柔地说:“不是你的错,来来。”
她说:“你已经比我们大部分人都做得要好了,换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不见得能做得比你更好了。”
傅斯恬眼波颤动着,下唇咬得很紧,像是很怀疑,又像是很委屈,泄了一声呜咽出来。这些年里,她一直困在崩塌的世界、混乱的人生观中,无人可诉,更无人肯定过她。她不知道,做了那么多错事的自己,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到底还值不值得被原谅。她低下头,充满不确定,抖着声线问:“真的吗?”
时懿听得心都要碎了。
她双手捧着她的脸,强迫她看着她,对着她的眼睛说:“真的。没有人怪你的。叔叔也没有怪你的。”
傅斯恬眼里水光更甚了。她没有眨眼,大颗的泪却自己滚了下来。她说:“叔叔骂我,说我没有心。”
时懿有些恼傅建涛,哄:“他那是气话。”
傅斯恬眼神黯黯的:“也许是真话。”
她说:“我明知道我爸爸他改好了,时日无多,也不肯再给他一次机会。”
时懿说:“这不怪你。来来,本来就不是所有的‘对不起’都能得到一句'没关系’的。本来就不是所有的悔改都能得到谅解的。伤害发生过了就是发生过了,凭什么都要一笔勾销。况且,你最后不是也原谅他了。”
傅斯恬下巴剧烈地抖了起来。她怔怔地望着时懿,犹疑不安,又充满渴求,隐忍到极致,才用着气音剖开自己的心,问出那一句:“就算……我凉薄自私,在听到他说要放弃治疗时,松过一口气,也没关系吗?”
那时候,她负担太重了,她真的,太累太累了。
时懿看不得她这样,眼圈通红,不住地摩挲着她的下巴和下唇,让她放过自己。
她说:“没关系的,来来,没关系的。这都是人之常情。”她像亲吻珍宝一样亲吻她的泪水,告诉她:“我们都是平凡人,有着平凡人的七情六欲、爱憎恨恶。没有那么宽容,没有那么完美,又有什么关系?到底为什么要用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
“来来,原谅别人和原谅自己,都是一门功课。前者,我再也没有见过谁做得比你更好,后者,”她抚摸着她的脸庞,从来冷清的眼里也有泪,说:“我和你一起努力好不好?”
傅斯恬看见,她的眼里清晰地倒影着自己——那个小小的、狼狈的、孤孤单单、从来像困兽一样,完整真实的自己。
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是可以全然接纳她的,如珠如宝,永远站在她同一边的。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她的怀里,埋在她的颈边,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像孩子一样,在人前放下了所有的防备和伪装,放肆哭出了声,像要哭尽这么多年来的委屈无助和迷茫。
时懿抱着她,闭上眼,泪水和着傅斯恬的泪水流进自己的心窝里。
风在吹,云在飘,墓碑上“傅建泽”三个字新补上的漆,在阳光下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