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当初他们兄妹二人在家里遭难后头一回相见,当初卢家遇着那么大的事,他也没见卢氏掉过泪露出过颓败的样子。那是他头回见着卢氏的眼泪。
佳人梨花带雨,哭得令人心碎,他温声欲要安慰,却只遇着一张冷脸,她擦干眼角的水珠,连个眼尾都没扫他,挺直背脊决然去了。
他其实早就知道,她心里有另一个影子。
当年卢家出事,她曾托人给那人送过信,期望那人能来救她。
可她不知,那信送进去了,那人在窗前匆匆瞧完,当着他面将信纸丢在火盆里燃了,还回头对他尴尬地笑笑,说:“文藻兄见笑,总有些痴缠女子,不时写些见不得人的情信来,子儒烦不胜烦。”说完,便转脸吩咐仆人,“再有这种腌臜东西,不要送进来碍本公子的眼。”
谁也不知,他对她的字迹有多熟悉。她幼承庭训,一手字与她父亲如出一辙,他透过纸面瞭见一个“霜”字,如何不知是她?
多年来许多心事,他未曾向任何人提及。
当年初入仕途,她父亲将他引为关门弟子,虽无师徒之名,却有父子之义。
她轻视他出身,从未正眼相视,只当他为攀附,误会深重,他从未解释。
后来纠葛太深,更不知从何说起。他索性闭口不言,为还她父亲当初恩义,他不介意受些委屈。只是不想,到得后来,终成这般田地。他当真已厌倦透了。
从卢家离开回到月牙胡同时,已是子夜时分。
屋里燃着暖香,扑面如春风和煦。
柔儿尚未入睡,他轻手轻脚进来,立时惊动她。
她抚了抚头发,站起身,上前揪着他袖子,急道:“爷,是不是太太想抱养安安?
今儿他去后,府里两位姨娘来了一回,提及府里的惯例,正室无子,多要抱养妾侍的孩子。通房丫鬟更没资格把孩子留在身边。
她细细算着日子,再有十来天,孩子就要满月,她还没有下定决心,若是当真要走,最后这些日子,就是她最后陪伴孩儿的机会。难道连这么几天时间的相处,亦不可奢望吗?
又或她能想通,不走呢?她自己都还没有想清楚,就要被迫与孩子生离,这要她如何接受?
她只盼他慈悲,莫要如此残忍。
却见他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温柔的掌心覆住她手,“为孩儿着想,养在太太名下,于她于你,都是一件好事。”卢氏身为正房太太,孩子养在她名下,就可算作嫡出。且卢氏知书识礼,对比不会认字的陈柔,显然是更适合教导子女之人。
卢青阳今日所言,正是这个意思。
可柔儿刚刚九死一生诞下女儿,尚未足月就要忍受生离之苦,她无论从理智上还是感情上都无法接受。
她抿唇不语,背转过身去,眼泪涌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说不,她自己也曾生过要将孩子留下来自行离去的心思,可眼前当真要让把安安抱走,她接受不了,怎么也接受不了。
赵晋从后拥住她,摩挲着她头发,“怎么,你不愿意?将安安给了太太,也免你这样操劳,早日养好身体,我们还要生第二个、第三个孩子。”
她不答话,心乱如麻,不知从何说起。她捂住脸,哭得肩膀抖动。赵晋笑了声,拿掉她手,将她扳过来面向自己,“怎么,你舍不得?”
他抬指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珠,“你如今身体尚未养好,孩子夜里啼哭,你也跟着醒了,每日睡不几个时辰,我私心想着,愿你多歇歇,早点好起来。”
“再说,”他捧着她的脸,在唇上亲了一口,“你心思都在这小东西上头,连爷都忽略了去。”
柔儿眼泪一串串往下掉,避过他的唇,又推掉他的手。赵晋嗤笑出声,见她挣开要逃,一弯身,直抱起她,“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爷这是疼你,你倒记恨上了?”
柔儿挡着脸不给他瞧自己落泪,哑声道:“我舍不得安安。”
赵晋将她置在帐中,俯下身来将她扣住,“那你想怎地?就让闺女一辈子随你缩在这院儿里?还是你想进宅子,当姨娘?”
进赵家大宅,和大姨娘四姨娘他们一块儿被遗忘在后院?
太太姑且有个名头,有权力,有娘家可以来往。她呢?今后兄嫂上门,要先去给另一个女人磕头,准不准见,能不能见,全凭旁人发落。
她如今事事不敢自己拿主意,什么都要问问他的意思,将来进了府,做姨娘她是最末一位,头顶上那么多人能对她作威作福。
况且,孩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自己不能抱不能管,且还得听她喊别人“娘”?
她刚跟赵晋的时候,这些事一律不敢想。能吃饱穿暖,住间大屋,已是太奢侈的事了。可如今有了孩子,她变得越来越贪心,想法也越拉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