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一月,天气越来越冷,帝都早晨的霾也越来越重。
红枫落光了叶子,秋季盛景已过,赖床睡懒觉的人渐渐变多。
早上七点半,校园大道上的人零零散散,黄叶被风刮落,在空中飘飘摇摇,给这个早晨无端添了几分萧瑟之感。
“崽,我们今天早上起这么早干什么?”
夏姚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闭着眼睛往旁边的纪奕身上一靠,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纪奕的身上,嘴里呢喃着:“好困啊!”
纪奕也不恼,伸手扶着拖油瓶慢吞吞地往前走。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去晚了,南食堂的虾饺就卖光了。”
夏姚立刻睁开了眼,看着纪奕,目光谴责:
“就为了几个虾饺,你就这么狠心把我们从被窝里挖出来?”
走在后面的许长欢和何淼淼也没什么精神,闻言直点头,控诉地看着一大清早就把她们吵醒的人。
纪奕呵呵笑了两声,伸手摸了摸鼻子,小声:“老师喜欢吃这个。”
她没好意思说,昨天她的楚先生阴差阳错地联合她的爷爷,把她的老师给坑了。
楚先生花了很大心思给老师准备的礼物,最后好了她爷爷手里,还被她爷爷拿出来刺了她老师一顿。
纪奕都替夏老感觉到憋屈。
D大王牌、医坛老前辈、到哪都被捧着的人何曾受过这种委屈,不用想也知道,老教授最近一定不会让楚先生好过。
纪奕在青溪馆备受惊吓,所以脑子有些懵,这些,都是她后来回来,冷静下来才想明白的。
老教授昨天故意带她爷爷一起去吃饭,估计也是存了报复楚先生的心思。
所以,纪奕决定这个星期都早起给夏老买早餐,讨好老教授,等老教授气消了,再替自己的男朋友说说好话。
听到纪奕的回答,夏姚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来了精神。
她将头从纪奕肩膀上挪开,站直了身体,“再给我爷爷带碗红枣粥吧。”
说完,她又提醒道:“崽,你最近乖点,顺便也劝劝你们实验室的学长学姐千万别搞事。”
“特别是你那个学姐,我爷爷这周估计心情都不会太好,他心情一不好早上就低血糖,容易发火,看不得人犯错。”
夏姚难得如此严肃,纪奕不由愣了一下。
她对自己的老师还算了解,昨天的事老师会觉得不开心,但也不至于这么严重。
想到这儿,纪奕眉心一拧,问:“是发生什么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夏姚叹了口气,她眸子黯淡下来,沉吟道:“最近中医黑蹦达得厉害,我让我爷爷别看,他又忍不住。”
“你也知道,中医是我爷爷的命根子,那些疯狂骂中医的言论简直就是在他的底线上来回踩踏。”
夏老是个名副其实的中医痴。
从小,夏姚就被泡在中药味儿里,自她会认字开始,她爷爷会抱着她,一样一样地教她辨认中药,一点一点地教她什么是中医。
夏姚对中医其实并没有多热爱,只是因为从小接触,相对学其它专业更省事、更有优势,所以高考完填志愿时,她想也没想就在所有中医相关的专业后面划了勾。
中医实在是太冷门,夏老要求夏姚会中医却没强行让她选相关的专业,但在知道自己的孙女被D大中医学录取时,他感觉自己后继有人,一开心就在老家办了流水席。
那是,一向低调的夏老一生中最高调的时刻。
对中医,夏老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痴迷。
可这个世界上除了金钱之外,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中医也一样。
不同的是,中医的爱恶两级分化要更加严重。
喜欢中医的人觉得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传承意义重大,不喜欢中医的人则认为中医是不科学的,都是骗人的、神神叨叨的东西。
纪奕皱着眉,正想问清楚,许长欢和何淼淼就凑了上来,问:“是因为那些微信公众号和微博话题吗?”
“对。”夏姚皱眉,有些烦躁。
“最近有些乱七八糟的中医治病的软文扎堆出现,还专推给老人,我都把我爷爷的微信软件删了好几次,可我爷爷又都加回来了。”
“还有那些软件,就跟安了监控似的,只要看了那些公众号的文章,推送就跟狗皮膏药似的,所有浏览器的首页都是,除非不玩手机,否则根本隔绝不了。”
许长欢认同的点点头,“我都怀疑它们在监控我们的手机,正经的东西搜不到,骗人的东西排着队往我眼前送,是嫌中医被黑的还不够惨吗?”
“神特么九代传人、独门秘方、中医治疗癌症,”何淼淼也很气愤,疯狂吐槽。
“打着中医的幌子害人,有些人盲目跟风,一旦出了什么事,被骂的肯定是我们。”
“骂人的评论扎堆出现,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都快变成社会热点话题了,以前也没见那么多人关注……”
几人就这这个话题,议论了一路。
纪奕周末回了家,过得太刺激,并不知道这些。
她安静的听着,也猜出了个大概。
和生死有关的话题,总能牵动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死亡”这两个字,永远是人的弱点,所以,才会那么容易被骗。
而误导生死的piàn • jú不仅是在拿人的生命开玩笑,更是在糟蹋人的希望,于是更让人气愤。
这就是一个死循环,最后,中医反而成了原罪。
说了半晌,话题已经由骗子营销号转到中医现状,再谈到就业。
提到工作,何淼淼有些丧气,她低头踢了踢马路牙子上的小石子,语气低落:
“别说找工作了,就这个情况,今年大公司的秋招规模肯定会减少,听教授说,明年招生可能都有点麻烦,我们D大都这样,何况其他学校。”
“周末的秋招,你们去吗?”
这话一出,有瞬间的安静。
纪奕视线从室友们的脸上扫过,从她们的目光中看到了迷茫。
博士生其实没那么好找工作,没什么工作经验,又急切面临成家立业,心高气傲,职位低的不屑去,高的工作岗位又少。
特别是中医,太冷门,还不如再去考个什么证。
她们宿舍四个人,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她和夏姚或许不用担心这些,可许长欢和何淼淼不一样。
辛辛苦苦学习,一路考到博士,付出了多少心血,不是为了迷茫和自我怀疑的。
纪奕突然觉得心里闷闷的,有些沉重。
她习惯了做了选择之后就埋头往前走,不去在乎其它,这是她的家境给她的底气。
这是纪奕第一次,为自己的选择感到迷茫。
可很快,纪奕的迷茫就变成了气愤。
因为许长欢拿出了手机点进了学校论坛,想翻翻医学院的秋招情况,碰巧翻到了楚谨行的名字。
纪奕凑过去看,一眼就看到评论有人喊老公。
纪奕:“???”
她一把抢过手机,化身为愤怒的小鸟,“他们怎么能乱叫!”
她这个正牌女朋友都没好意思叫,老公怎么就变成别人的了?
……
纪奕怀着愤怒又酸涩的心情,蹬蹬蹬的爬上实验楼。
直到走进办公室门口,情绪才冷静下来一点。
夏老教授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纪奕走过去,先在电脑上把数据调出来,然后把热腾腾的早餐交到了夏老教授手里。
她企图用美味养胃的早餐,安慰一下老教授遍体鳞伤的心脏。
老教授老神在在的坐在他的王座上,视线扫过密密麻麻的实验数据和曲线图,最后落到虾饺和粥上。
他眉头一挑,脸上看不出喜怒,“怎么,小奕奕,想用这个贿赂我?”
“早餐超过十块没?”
纪奕回想了下,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老实巴交地回答:“超了五毛。”
早餐铺老板娘见她们几个买得多,还白送了个荞麦馒头。
夏老抬眼看过去,“那和千金难求的御前八棵龙井还有四季棋盘相比,是不是略显寒酸了?”
“……”
以为老教授心情不好正准备哄的纪奕心头微微一哽,准备好的词都堵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不是说心情不好低血压会发脾气吗?
这怎么还有兴趣消遣她呢!
看了眼宝贝小徒弟的表情,夏老又是一笑,他稍微坐直了点,敲敲黄花梨实木办公桌。
“这么护着楚谨行,小奕奕啊,说吧,你和那臭小子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语气正经,问出的却是八卦的问题。
纪奕突然想起了老教授拉她去饭局时,说的那些话:
——“肥水不留外人田,我待会儿帮忙好好运作一番,绝对不会让谨行察觉。”
——“……你师兄师姐被我凑成功了好几对,多你一个不多,肯定能成。”
如今再看向逼问自己的老教授,纪奕一时之间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不得不说,老教授这红娘当得是真不错,红线一牵一个准!
“在一起了?”夏老直接问。
纪奕张了张嘴想回答,话还没说出口,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在她心中,夏老是老师,也是爷爷,是她的长辈。
和长辈谈论起感情的事,总是有些难为情的,况且,对方也是长辈的学生。
兔子扒了窝边草。
纪奕微红着脸,视线飘忽,最后还是点了头,低着脑袋,拿头顶对着自己的老师。
“在一起了。”
她的声音很小,脸上害羞甜蜜,又扭扭捏捏。
夏老勾勾嘴角,他觉得与刚刚进门时愤怒的小鸟相比,还是这样的宝贝徒弟看着让人舒心。
但他很快又把笑意压力下去,故意啧了声,抬手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子,继续逗小徒弟:
“年纪轻果然不经追,现在的小女娃真是……”
他声音一顿,脸上露出感慨的神情,“哎,真是徒大不经留啊,都不知道矜持点!”
纪奕:“……”
她有些难为情地抿抿唇,想了想,抬眸看着夏老,小心翼翼的请求道:“老师,您能不能先不告诉我爷爷?”
夏老犹豫了片刻,最后,在向纪老头炫耀报抢茶与棋之仇,和让纪老头自己发现然后自我崩溃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可是是可以,”夏老沉下声音,又敲敲桌子,疑惑地问:
“不过小奕奕啊,你二十多了,年纪虽然小,但这个年纪谈恋爱什么的也很正常,为什么你爷爷这么排斥?”
他任教多年,常年和年轻人打交到,所以思想比较开明,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向往甜甜蜜蜜的爱情。
正因为如此,夏老才会觉得有些奇怪。
但与对纪家人过分护崽的好奇相比,他更担心压抑久了,纪奕会产生逆反的心理。
于是,夏老教授斟酌了下用词,问:“这样是不是有点……有点不太好?”
纪奕沉默了,咬着唇不说话。
她家人对她的保护欲的确过重了,所有和她熟悉的人都这么认为。
纪奕自己也知道,可这里面牵扯到了一些她不想回忆的事,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见纪奕不回答,夏老教授倒算是也没想为难她,又笑着开口:“难道谨行还入不了你爷爷的眼?”
纪奕抿直了唇角,艰难点头。
“所以暂时还不能说。”
“呵!”
原本只是缓解气氛的随口一问,没想到还真是。
夏老不由冷笑了声,气得想吹胡子,“那老家……”
他咽回想骂人的话,“咳,那你爷爷的眼光还挺高!”
纪奕认真的纠结了会儿,摇摇头,说:“也不是,我爷爷的眼光……有些独特。”
她爷爷的眼光确实格外不同。
她认识的所有同龄人的爷爷都喜欢自立自强、有能力、有出息的人,可她爷爷不一样。
她爷爷喜欢没那么自立自强、没什么出息、脾气软听话、没抱负没志向、愿意吃软饭还长得好看、一拳过去能哭唧唧很久的人。
而这些特征,她的楚先生只有一样符合:
--长得好看。
想到这儿,纪奕舔了下唇瓣,在心里默默纠正楚先生不仅长得好看,还长得特别好看。
可每个人的审美和想法都是不一样的。
她年纪小,她的室友们把她当吉祥物,一直想给她找个牛逼哄哄的大佬男朋友,知道她追到了楚先生,兴奋地想去楼顶放烟花狂欢。
而她爷爷把她当小土匪,想给她拐个听话小帅哥回去压寨。
甚至,压山头的土匪头子已经开始暗挫挫的想去傅二哥的公司,给家里的小土匪物色可包养的对象了。
若是知道她和楚谨行在一起,土匪头子估计会拎把火,把楚谨行当烟花当场给炸上天泄愤。
画风渐渐走向血腥的方向,纪奕越想越头疼,都变成了苦瓜脸。
她耷拉下嘴角,“老师,您先吃早餐,喜欢吃的话,我明天再给你买。”
“数据图和抑菌试验初步分析我都做好了,老师有空记得看一下。”
说完,纪奕转身往办公室走去。
夏老教授悠哉悠哉地坐在宽大舒适的王座上,推开电脑,打开打包盒,捏了颗虾饺放进嘴里。
看着纪奕离开的背影,他笑出了满脸褶子。
纪老头纵然布下天罗地网千防万防又如何,不还是防不住自家养了二十几年的水灵灵的小白菜自己往猪嘴里蹦跶。
纪奕走出办公室,才猛然反应过来,她去办公室不仅仅是送早餐,还打算宽慰心情不好的夏老教授一下。
然后呢?
纪奕眉头一皱。
夏老先生有没有被哄好她不知道,但她现在心情挺不好的。
想到自己家人的态度,再想想楚谨行,纪奕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给楚谨行发消息:
纪家小土匪:[每日心情指数调查,非常开心请按1,一般开心请按2,不开心请按3。]
楚谨行应该在忙,并没有立刻回消息,纪奕又自问自答,回了一大串‘3’过去,然后收起手机,抬脚穿过走廊,往实验室走去。
……
彼时,楚谨行正在去公司的路上。
他坐在后座,习惯性的抓紧时间闭目养神。
司机孙祥认真开着车,连音乐的不敢放,紧闭的车厢内异常安静。
手机震动声响起的时候,楚谨行并不打算打开看。
孙祥抬眸扫了车镜一眼,也沉默着没去提醒。
他老板看着就是一个很温文尔雅、大方有礼的人,长得还帅,比让他闺女对着电视机尖叫那群大男孩还要更好看。
尤其是戴着眼镜的时候,格外斯文,可孙祥却总觉得有些不好接近。
兹--
手机第二次震动离第一次只相差了几秒的时间,楚谨行眉心一拧,依旧不打算理会。
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又突然睁开了眼,拿起手机解了锁。
手机登的是小号,号里加的人并不多,会主动给他发消息的人更是少的可怜。
他的小女朋友,是其中最频繁的那个。
果然,楚谨行猜得没错,这么早给他发消息的不会是别人。
看完纪奕的新消息,楚谨行忍不住皱了眉头。
她在不开心。
可怎么哄女朋友开心这个问题,涉及到了楚谨行的知识盲区。
楚谨行很少和女生接触,唯一比较熟的还是堂妹安之,可安之情绪极为内敛,听话乖巧到根本就不需要他哄。
垂眸盯着屏幕上的那两行字,楚谨行支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严肃得像是在思考两亿的投资项目。
察觉到后面的动静,孙祥坐直了身体,他放慢呼吸,尽量把车开得更稳了一些,想着自己绝对不能影响到老板赚大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