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生。
希夷的舌尖贴着上颚,无声地弹出这个名字。
瀛洲鬼女死后,留在不生身上的阵法就失去了效力,幼童模样的不生在短短几年内就长到了十五岁大小,好像被阵法禁锢的年岁都一股脑回到了他的身上,要不是他也踏入了修行之路,自有驻颜本领,怕不是在这几年里就要变成老态龙钟的年迈老翁。
不生睁大了眼睛,手中的佛珠硌得掌心发疼。
阴沉沉的天穹之下,从青烟里一步踏出的鬼王抬起狭长眼尾,几缕发丝落在斜飞入鬓的眉和红如滴血的唇上,鸦羽般黑沉的长发丰厚浓密折射不出一点光泽,处处都透着死尸特有的那种诡艳绮丽。
“……君上。”
少年缓缓吸了口气,认真地唤出了这个多年未出口过的称呼。
在他惊讶欣喜的视线里,那个和以往一样容貌浓艳的男人挑起唇角,对他笑了一笑。
不生提起的心骤然放了下去。
虽然在离别时君上说出了以后就是敌人的话,但他还是不认为君上会这样狠心,他以前那么喜欢他,会抱着他慢悠悠地逛街市,会给他买拨浪鼓,会笑眯眯地逗他玩……
他只怕太久不见,君上会忘记他,所以一到方丈允许他下山游历的年纪,他就迫不及待地只身来了鬼蜮。
一路上的春山秋水、夏雨冬雪都留不住他的目光,他只想快点再快点,君上是个又坏又薄情的鬼,他见过他怎么毫不吝啬地对那些向他示爱的鬼女们展示出恶劣的一面,就像是自知风情而刻意挥霍魅力的妖物一样,他再晚一点,君上就一定不会记得他了。
好在,君上还是愿意对他笑一笑。
这是不是说明,君上心里还是对他有点情分的?
他这么想着,视线猝不及防被希夷君那张过于美艳的脸给全部占据了,冶艳的鬼王对他笑得眉目温柔,不生还来不及更欢喜,一阵轰然金光便如碎金炸开,霍然翻滚的气浪将鬼王狠狠推了出去,希夷凌空点地后退,大袖翻卷如云,避开数丈才停下去势。
“啧,竟然还有这样的宝贝,大和尚倒是真喜欢你。”希夷懒洋洋地抱怨了一句,语气笑嘻嘻的,带着点细微的遗憾,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孩童。
不生的心却一寸寸凉了下去。
那阵金光他认得,下山前方丈在他身上用白舍利莲的粉末写满了大日如来心经,这是净土佛宗的一门护身秘法,经文在身,就能护佑佛修不受邪物侵害,普通鬼修的一击怕是连护体金光都打不出来,能使经文放出这样即将碎裂的金光,只有鬼王的全力一击。
鬼王的……全力一击。
不生怔怔地望着满脸懒怠的希夷,一击不能得手,希夷也不恼火,笑眯眯地问:“不生,怎么突然想到回鬼蜮了?是想我了吗?正好,你以前还说要给我管库房来着,这话作数不的?”
他的态度寻常自然极了,活像是方才动了杀手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不生却做不到他这样收放自如,希夷的态度让他有些错愕,对方温言软语的笑容让他一瞬间连怒气都升不起来,但本能还是令少年喃喃道:“你……你想杀我?”
希夷比他还惊讶,眉尾一挑,似笑非笑:“哎,小孩子话,难道你不是来杀我的?未来佛子,净土佛宗的明日之星——和本君可是天生的仇敌,你小时候我没有杀你已经是本君仁慈,哪有放过上门绵羊的道理?”
不生听到前半句就慌了,手足无措地解释:“我……我没有!我不是来杀你的!我只是……”
“净土佛宗十诫里,第一诫是什么?”希夷猝然打断了他的话。
就像是被寺内僧众抽查一样,不生下意识脱口而出:“恶鬼惑心,贪嗔不净,绝不可怜惜饶恕。”
话一出口,他的脸色骤然白了下去。
希夷冲他眨一眨眼:“你看,现在的情况就是,我们俩中间,不管谁死了,对对方都是一件大好事对不对?你上头那个梵行,都没有做过斩杀鬼王这样的大功绩呢,我也没有吃过佛子的心——”
鬼王甜蜜柔软的声音沉了下去:“我说过,下次我们见面就是死对头,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你忘记了?”
那双含着流动金砂的眼睛茫然错愕地看着他,像是一只天真小羊羔被强迫着面对了血淋淋的屠刀:“我没有……”
他没有忘记,君上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会好好记在心里,可君上将他抱在怀里时,也说过会保护他啊?难道这话就不算数了吗?
希夷不耐烦跟他再纠缠这些无谓的过往,面上神情还是装得笑意吟吟:“不说这些啦,你不是来杀我的,是来干什么的?”
他只是随口一问,显然不管不生说出什么理由,他都是不打算信的,不生跟在他身边的时间虽然不久,却已经将这个薄情鬼王的性格抓了个十成十,鬼王还在对他笑眯眯,波光粼粼的眼底都是冷酷的杀意。
——他根本没有放弃杀掉一个佛子的诱惑。
厉鬼与佛修天生死敌,两道悖反,绝无和平共处的可能性,不生以为君上曾经救下他,他对君上来说或许有那么一点点是不同的……
“贫僧……来此报恩。”不生垂下了眼帘,语气恢复了舒缓庄严,刻意避开了希夷带笑的探究视线。
希夷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这声音轻佻极了,似乎“报恩”这样严肃的事情在他这里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报恩?报的是救命之恩吗?”希夷明知故问。
不生艰难地低声道:“是。”
希夷轻快地一合掌,用故意高亢虚假的喜悦声音说:“这真是太好啦!果然不愧是奉行一报还一报的佛修,本君深受感动啊!救命之恩,当然要用命来偿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同等的报酬呢?你说是吧,小不生?”
他轻飘飘地掷出冰冷的问句,穿着素白僧衣的少年低下头,沉默半晌,忽然问:“君上,我母曾将我丢弃忘川河中,数千鬼尸追逐吞噬我的血肉,君上是怎么将我救出来的?”
希夷糊在脸上像是白纸一样单薄的笑意骤然顿住了。
他引诱数十万厉鬼,驱使他们投入忘川之中,将万里忘川冰封,才将沉入河底的不生抱出。
——他并没有对不生提过这一点,不生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不生在他这短暂的停顿中汲取到了力量,轻轻侧过脸,鬼蜮死寂的天光中,佛修的周身像是泛着毛绒绒的温暖光芒:“君上,你曾入忘川渡贫僧,贫僧不自量力,现今学有所成,想来渡你。”
超渡鬼王。
这两个词语放在一起,简直像是痴人说梦。
无数的佛修都发下过超渡厉鬼的心愿,但是没有一个佛修能这样不自量力胆大妄为到将鬼王代入其中。
希夷看怪物似的看了不生半晌,说发怒也不至于,更像是被不懂事的小孩子撅了一下似的,竟然气笑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