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淅淅沥沥,将脚下的青石街冲得通亮。马蹄声轻轻,踏在青石路上,时不时踩起一洼水,溅起一片涟漪。
男子坐于马车中,听着雨水声,有几分心神不宁。
“皇上,马上就要到了。”
似乎看出来他的紧张,有侍仆轻声道。闻声,明澈抬眸,右手轻轻抬起窗帘,入目的是一片淡青色的烟雨天。
这里不比京城繁华,更没有京城那般熟悉,却让他赶到无比心安。
马蹄声踏踏,马车边还系了四方铜铃,一路上铜铃声清澈,拂人心弦。
先穿过一条狭长的青石道,不远处豁然开朗。明澈抬起车窗帘,瞧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有些情怯。
终于来到那府邸,一个“柳”字赫然在目,那字迹明澈是认得的,奔放遒劲有力道,是出于柳奚之手。
柳奚。
那个让他无比羡慕的男人。
正在出神,下人一声“皇上,到了”。明澈收回神思,右手方一抬起车帘,立马有侍仆撑着雨伞上前。
大堰多雨,江南更是雨水连绵。
他一向都是不喜欢雨水的,可阿姊却是十分喜欢下雨天,喜欢听雨声,喜欢拉着他的小手,于一片雨帘中奔跑、玩闹。
雨水淅淅沥沥的,在少年裤腿上留下几道脏兮兮的痕迹,他皱了皱眉头,转过脸,却看见阿姊满是欢喜的眼。
罢了。
他在心中暗叹一声,她喜欢,就陪她罢。
只要是她喜欢,明澈都是陪的。
她喜欢跑,喜欢闹,喜欢翻.墙,喜欢逃出宫去。
他便守在采澜宫外,替她把着风,做她的小眼线,盯着父皇与贵妃。
“阿姊,母妃说了,你若是再敢爬墙,她就打断我的腿。”
少年仰着小脸,站在树下,十分怨念地看着她。如此一站,就是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明澈已经习惯了陪她疯、陪她闹,习惯了什么事都第一时间去帮她打掩护,习惯了照顾她。
习惯了无论何时何地都想着她、对她好,即便是他做了皇帝、一人留在京城,处处也想的是身在江南的她。
阿姊,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你与柳奚,过得还好不好。
……
当大门被人轻轻打开的那一刹那,明澈还有些恍惚。
过来开门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后生,见了他,显然有些愣神。
“敢问阁下是?”
知爻看了主子一眼,走上前,温声细语。
当然,他不能直接对那后生报了名讳,只说要来见柳夫人。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眼,落下一句,稍等片刻。
说到底,知爻与他,也是一般的心境。
知爻在明澈身边跟了这么多年,明澈又如何不知晓自己部下的想法?知爻对阿姊身边那名叫阿采的丫头有意,先前他还撞见二人私底下送东西。
知爻奉了他的命令,往柳家送了些银两,阿采红着脸,回了知爻一个荷包。
一来一往,满腹心思摇曳在春夜里,小丫头红着脸,模样万分娇憨可人。
素日里明澈见着阿采,都是大大咧咧的模样,这是他第一次见着阿采红了脸。知爻似乎也有些难为情,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
就当他以为二人会互诉衷肠之时,明天鉴忽然将微微软禁了。
阿采像疯了一般质问知爻,一边是心上人的追问,一边是对主子的忠心耿耿,知爻选择了后者。见他沉默良久,少女一愣神,半晌,冷冷一笑。
自此,有情人形同陌路。
他也不是没有做过挽留,曾几次偷偷溜去找她。知爻的轻功极好,飞檐走壁、不留痕迹。当他偷偷踩在少女房檐上、欲往下跳时,忽然听见极为温柔的一句:
“阿采姐姐,你莫哭了。”
这声音,知爻是熟悉的。
开口之人,正是柳奚身边的小后生,三余。
三余手里端着一碗热粥,忧心忡忡地看着坐在床边的少女。阿采红肿着一双眼,泪水一路从颊侧滑下,看得两个男子都好生心疼。
忍住心中的冲动,知爻悄悄站在窗边,通过明亮的灯火,默默注视着屋里的二人。
同作为男子,他看出了三余的心意。
或者说,在这之前,知爻便看出了三余的心意。
对方同他一样,也喜欢阿采这丫头,与他不同的时,对方的欢喜小心而温柔。小后生笨手笨脚地站在床边,因为她的哭泣而失了神。片刻,三余一跺脚,竟开始怒骂起惹她生气的那人。
“我呸,说到底,他还是风风光光的大人呢,还不如这些做下人的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
这四个字,坠在暗夜里,让男子的眼皮一跳,一颗心就这般,轰然炸开。
他向来都不敢跟阿采说那三个字的。
知爻知晓,自己肩上的责任太多、太重了,重到他再无力去肩负另一份责任。儿女私情于他,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跟着主子去各处游走,他不能给那姑娘一个安稳的家。
更何况,如今七殿下即将登基,而皇后是要去江南的。阿采从小跟在皇后身边长大,一如他从小跟在七殿下身边长大,那是一种分不开的情谊与责任。
夜色如墨,夜风猎猎,吹刮在知爻耳边。
男子思绪纷飞,心神不宁。
阿采一下子哭了。
在知爻的印象里,她是那么一个坚毅的姑娘,一直陪在五公主身边,即便是大冷天做重活儿,也不喊一声累。
第一次见着她时,亦是在一个冬日,小姑娘一双手泡在冷水中,冻得发红。
他有些心疼,弯下身,将怀中的热滚儿递给她。
她抬起一张脸,眼中似有盈盈雾气。
知爻在房顶上默默注视了她许久。
久到那一声声啜泣几乎要将他的整颗心扯烂,男子还是没有勇气跳下去、抱住她。
忽然,他听到三余一声:
“阿采,你莫哭了。他不对你好,我……我对你好……”
小姑娘震愕地抬起一张泪痕婆娑的脸,圆目微微瞪起。
赶在她回应之前,知爻忽然心慌,连忙跳下房顶,落荒而逃。
一路上,听着耳侧猎猎的风声,他心跳得飞快。
正如同现在,他与主子行在通往小宅的小道儿上,二人亦是同一种心境。
紧张,情怯,竟还有些隐隐得害怕。
怕她过得不好。
……
不过一条小道儿,那人便引着他们来到正殿,对方先是让他们候在这里,而后又恭敬地端上了茶水。
“二位稍候片刻,我们夫人马上过来。”
男子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须臾,扯开一抹笑。
声音温润,举止有风度,端的是翩翩佳公子,矜贵万分。
“好。”
看着来者,侍女也是有几分仰慕的。听说他们是从京城来的,许是夫人先前在京城的老友罢。
明澈端坐在桌前,身侧候着知爻,静静等着那人。
一如先前在采澜殿门口,他候着阿姊从外归来。
这一刻,他的内心分外平静。
细雨滴落廊檐,轻轻滑下,砸在那一串珠铃之上。叮叮当当的,听得人十分的惬意。晃晃又抿了一口茶,突然明白了柳奚为何要放弃皇位、放弃荣华富贵、来到江南。
此情此景,他忽然也有几分向往。
这里确实要比京城惬意上许多。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权力欲往,没有阴谋诡计,只有那碧蓝的天与水、袅袅的一袭雨帘,与纯净的天上月。还有袖侧那一片佳人的衣,传来幽幽的软香……
听见从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他握着杯盏的手一顿,立马正襟危坐。
“夫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