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了把老脸,想起苏诗兰身上那些男女丑事的传闻,张远山叹息道:“这文章要是能出现在春闱上,状元之位还有那孟清和什么事?”
宣纸上,苏诗兰的字优美地流淌着,上书:“时人论政,皆谓之‘大道之行’。然吾所见,论政乃论其人,论其思,论其行,论其诸般。”
——说到“论政”,现在的人都会拿出“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这样的道理来。然而依我之见,论政其实就是在分析一个人,分析一个人的思考,分析一个人的行动,分析一个人内在的种种。
苏诗兰开头便点明了英宗为何要出“论政”这样一个题目。尔后所写的内容莫不是在分析英宗出这样的题目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
举子们写题目,那是为了登科及第。苏诗兰却不是。是以她写时并不考虑自己是否能凭这一篇文章加官进爵、升官发财。她只是写了她想写的东西。
于是苏诗兰不光分析了英宗出题的目的,也详细地分析了英宗想要用这题目寻找怎样的人才。他需要这些人才又是因为他目前所面临什么样的窘境,还有造成这些窘境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苏诗兰不畏英宗,也不怕得罪高门,她自然也不会怕戳穿寒门的小心思。她极为冷静的,用一种极度客观的方式不偏不倚地来拆解李朝政事中的种种问题。言行却不走极端,极为中正。可以说这是为官之人最需要的心态,也是许多官员走马上任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都难以修成的心态。。
最难得的是苏诗兰在指出问题之后,她还给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思路。
让张远山感慨的是,苏诗兰的思路是可行的,她不是天马行空地胡乱书写一堆没法实现的“大志”,她是实际考虑了可操作性后才将那一字一句妥定地书于纸上。
说实话,张远山觉得苏诗兰的思路不光可行,他甚至能想见苏诗兰所描绘的未来的模样。
但这也让张远山感到很恐慌,对,是恐慌。因为苏诗兰要挑战的是祖法宗规,是传统与习惯。她若是挑战成功了,这世间将变得大不一样……
不远处的苏诗兰正哄着小沙弥,沈路为她撑着伞,乍一看上去,三人倒有些像一家三口。
张远山心绪波.涛汹涌,难以平静。他知道苏诗兰留下这份作答给他就是把这份作答随他处置——苏诗兰显然没有指望过张远山三人能赞同她的想法。
要张远山毁掉手中的文章,他舍不得不说,还会有强烈的埋没人才、毁人心血的罪恶感。但要张远山留着这文章……张远山是真怕这文章流出去了苏诗兰会被当成异端遭人诟病甚至是被人追杀。
张远山觉得自己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浑然不知自己留了多大的难题给张远山,苏诗兰安抚好了小沙弥之后与沈路一起去吃了斋饭。
宝相寺的僧人早已为苏诗兰还有沈路在佛学上、书道上的能力所折服,高僧们又都对苏诗兰与沈路推崇有加。僧人们盛给苏诗兰的斋饭格外精致,盛给沈路的斋饭也格外量大。
左右不是,怨恨地睨了一眼让他知道多余事情的崔文远,张远山最终还是把苏诗兰的文章贴身收起,带回了他自己的府中。
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苏诗兰的文章,再看秋闱的文章张远山已经是意兴阑珊。三日后秋闱的结果即将公布,张远山夜里又连读几遍苏诗兰的文章,这才恋恋不舍地将这篇文章掷入了火盆之中。
张远山到底还是怕了。他说服自己说自己是怕文章泄露出去让苏诗兰遭了难,实际他自己心底知道自己真正怕的是苏诗兰文章里描绘出的那种景象真的变成了现实。
在革新与安稳的固步之间,张远山选了安稳。
张远山等到火盆完全熄灭才出了书房。他走后家丁小厮们连忙进来收拾火盆与飞到地上的纸灰。
沈路坐在屋顶上,苏诗兰那篇应该被张远山烧掉的文章就在他手中。
——他师姐自个儿揉了扔掉的簪花小楷都被他捡回来细细地收藏好了,他又怎么可能任着张远山这个坏老头子糟蹋他师姐的锦绣文章?
张远山烧掉的不过是他复制出来的抄本,原本方才被他调换出来了。
翘着二郎腿对着月亮欣赏了一会儿苏诗兰的文章,沈路忽而一笑,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翌日秋闱放榜,官府会将及第名单以及考官钦点的前三文章粘贴到官府门前进行公示。想当然的,天还不亮就有等不及的考生挑灯夜行,直奔官府门前等着张榜。
神奇的是,官府门前的公示牌上已经被人粘贴了一篇文章。不少考生见了这文章想都不想就看了,这一看就被吓凸了眼睛,吓掉了下巴。
被粘贴出来的这篇文章正是苏诗兰在张远山、崔文远以及袁良面前写下的“论政”。
张远山这样的朝堂巨擘都能被苏诗兰的文章所震撼,遑论这些前来赶考的学子们?众学子一看苏诗兰的文章便哗然不已,不少人更是颤颤巍巍地指着苏诗兰的文章说不出话来。
原因无他,苏诗兰太敢分析太敢写。而她提出的解决皇权、高门、寒门三方纷争的方法在学子们看来也极为异常。
——让女性继承家业,让女性参与政事,让女性同男性一样可以参加科举武举,可以做官为将,让女性一样能继承皇位,让女性和男性能享有同等的权利。……此种言论不亚于在干稻草中点上一把明火。
苏诗兰会这么写的理由也很简单:既然男人里找不出能解决问题的人,那在女人里找能解决问题的人不就行了?这世上又不光只有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女人也长脑子啊。
在苏诗兰看来,皇权、高门、寒门之所以三方冲突,纵然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结果,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饼子只有一个,而大家都抢着想分这个饼子,怕自己吃少了和别人一样饿着。
多杀一个敌人多分一份敌人的饼却是可以让人多吃一点儿,但为什么要费力去shā • rén抢饼,而不是大伙儿一起把这个饼做得再大、再大一点儿,大到所有人都有饭吃的地步呢?这或许就是男性视角与女性视角的差别。
三个臭皮匠还赛过诸葛亮呢。如果女人也能像男人那样施展她们的才华,运用她们的头脑,那可以出谋划策的人一下子可就多了一倍啊。
集思广益,指不定什么时候稻子就能一年三熟,四季都有蔬菜瓜果,种下一粒谷物就能收获千万谷物,整个李朝乃至整个大陆上都不会再有人挨饿。
苏诗兰写下建立非传统的女学,平等地培养女子、允许女子与男子有同样教养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张远山等人真的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她早就知道张远山等人不会冒险去做对自己无益的事情,哪怕他们知道如果他们做了,那他们所做的事必定是有利于国家、有利于民生,甚至有利于千秋后代的大好事。
毕竟平等地培养女子这事做好了张远山等人至多也就得个贤德的虚名,但要办成这些事情,却要扛下极大的压力,顶着诸多人的口诛笔伐与恶意揣测。
谁又会吃撑了没事干去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写完文章就去用斋的苏诗兰想都没想过张远山会把她的文章拿回家去看了好几天才烧掉。她还当自己的文章当时就被张远山等人撕了或是扔了。
所以被宝相寺的高僧又挽留了几日,数天后才从京郊回到丰悦客栈的苏诗兰完全不曾知晓自己的文章已经上至天子,下至乞丐都有所耳闻。
苏诗兰的文章像瘟疫一样疯狂传播,传到苏竞耳朵里时苏竞差点儿被气得背过气去。他就不明白了,怎么这么多人都像是亲自看到了苏诗兰在张远山、崔文远还有袁良的面前亲笔写下文章一样,把整个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不过这些还是其次,最让苏竞上火的是苏诗兰的“奇谈怪论”又一次让他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养不教父之过,苏诗兰的“奇谈怪论”已经被许多人怀疑是苏竞教的了。
先不说苏诗兰提的破局之道是好是坏,她主张女子与男子同权这一点在许多人眼里就是大逆不道、有牝鸡司晨的意思在里头。苏诗兰在男子们的口中也被妖魔化成了权欲极重、贪念满盈的无耻妖女。
苏竞天天被人冷嘲热讽,脑袋上的血管儿都要爆裂开来狂喷血了。他的妾室赵氏见状,连忙放下参汤过来给刚下朝的苏竞揉额角。
“老爷莫要上火。这事儿说来说去也不该怪到您的头上呀。明明错的全部都是二小姐……咳,奴家是说那位的错处怎么能让您来背呢?”
苏竞不想听到苏诗兰的.名字,赵氏便以“那位”代称。
赵氏是苏竞的通房丫鬟,也是苏纲的生母。苏纲被苏诗兰断了缘,这事儿在学子们之间口口相传,让苏纲在学舍的同窗里落了个极差的.名声。就连夫子都听闻苏纲当众贬低攀咬自己嫡姐的事情,对苏纲的印象一落千丈。
赵氏本就不待见白氏与白氏为苏竞生下的两女一子。别的事情她不懂,但见能挑动苏竞对苏诗兰落井下石,记着苏纲之仇的她立刻来为苏竞出主意。
见苏竞对她的话显得十分满意,赵氏连忙道:“要奴家看呀,那位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老爷您过去太宠着那位了,这才把那位宠得无法无天,什么做不得的事儿都敢做了,什么说不得的话儿都敢说了。”
“现今木已成舟,老爷再撇清与那位的关系也是不成的,毕竟您养了她十几年,人家可不会信断缘书上那几个字儿。与其越描越黑,您倒不如想办法按下那位的闹腾劲儿,好减少那位对您的不.良影响。”
赵氏外表温婉柔和,为苏竞捏起额角来也是温存甜腻。苏竞被她黄鹂鸟似的声音说得心里舒服了不少,转念一想赵氏说得也不无道理。
但要他亲自动手对付自己的女儿吧……他又觉着有些掉价儿。
所以苏竞道:“既然你有主意,这件事就交给你和纲儿办吧。近日陛下还要再来一场殿试,宫中事务繁杂,我腾不出手去。”
“是!”
赵氏本也没盼着苏竞亲自下场。能得苏竞的应允对她而言就足够了。她嘴甜手软地伺.候着苏竞,等把苏竞哄开心了,这才出门去让丫鬟把苏纲给自己找过来。
苏纲这段时间一直郁闷不已。学舍里不用说了,同窗们见了他不是避开就是在他背后窃窃私语、若有深意地轻声发笑。
想到自己一贯伶牙俐齿,这利齿却折在沈路那颗茅坑里的臭石头之上,苏纲真是恨得牙痒痒。
听闻赵姨娘找自己过去,苏纲一把丢下自己其实根本看不进去一个字的书籍,随着丫鬟就到了赵姨娘的院子。
“六少爷!”
赵姨娘招呼苏纲一声,待母子二人进了房门,丫鬟出去守着房门还落了栓子,赵姨娘这才道:“我的好儿子!你报仇的机会来了!”
赵姨娘是通房出身,后院的腌臜自小见得多了。在她眼里,没有事情是毁掉一个女子的.名节闺誉无法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再陷害一个男子,将毁掉女子名节的罪责推到这个男子的身上,如此方能一石二鸟。
“我打听过了,那害你的小蹄子就住在靠近城西的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整个京城就属城西三教九流最多。你只用拿着这些银钱,去城西找几个地痞流.氓——”
母子连心,不用言传也可意会。赵姨娘冷笑着在自己个儿脖子上比划了个砍头的动作。苏纲亦狞笑着点头。
是夜,苏纲带着几名家丁还有心腹的小厮钻进了城西肮脏的小胡同儿里。
苏纲的小厮提前替他联系好了城西最为威猛的地头蛇:带着小弟一.夜通杀城西其他地头蛇的单老大。